曹琴默轻轻“啊”了一声,她垂下眼睫,声音里掺入了一点她自己都未必能完全辨清真假的涩意:
“臣妾竟不知,皇上年少时,还有过这般……为情乱志的时候。”
胤禛站起身,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直接伸手将曹琴默揽入怀中。
曹琴默身体微微一僵,随即放松下来,依偎在他胸前,能听到他平稳的心跳声。
然后,他贴着她的耳廓,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皮肤,声音压得低低的,像在分享一个只有他们两人才知道的秘密,又像在剖开一层早已结痂的旧伤:
“那时候……潜邸时期,朕头上压着的,何止皇阿玛。兄弟们个个虎视眈眈,比朕得宠的,比朕有才干的,比朕出身更名正言顺的,不知凡几。”
他的语气没什么波澜,却字字清晰,“就连朕的亲额娘,带着朕的亲弟弟都能在朕的头上踩上一脚。”
他顿了顿,手臂收紧了些。
“那时做的许多事,包括对纯元……不能说全然没感情,她是个美好的女子。但更多的时候是我需要宠着她做给别人看的。”
他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嘲讽,不知是对过去,还是对如今那些仍抱着旧梦的人,“所谓的情根深种,所谓的美好回忆,有多少是时势所迫下的‘必须’,有多少是后来人凭借臆想添油加醋的‘传奇’,朕都懒得去分清了。”
他的唇几乎碰到她的耳垂,话语如同最亲密的呢喃,话中却有着嘲讽,“偏偏总有人,喜欢替朕记住,替朕怀念,一遍遍提醒朕的成精,就好像朕那段日子多么快活似的。”
曹琴默依在他怀里,一动不动。
殿内的龙涎香似乎更浓了,丝丝缕缕,缠绕着帝王罕见流露的、褪去光环的疲惫与冷酷的真实。
她眼中原本刻意表现的酸意和好奇也渐渐沉淀下去,化作一片幽深的、了然的静默。
原来,他厌烦那些试图用“白月光”来绑架他、揣度他,让他回忆起曾经的样子。
而她,此刻被他抱在怀里,听着这番几乎算得上“推心置腹”的话,是因为自己在他心中很不一样,是他安心的港湾吗。
曹琴默闭上眼,心底一片清明,却将身体更软地靠向他,仿佛被这番“秘辛”撼动,又仿佛在无声汲取这份独特的“信任”。
皇后的安排的后戏却比预想中来得更快,也更“巧妙”。
三日后,宫中循例设下小宴,款待几位入宫请安的宗室福晋。
毕竟皇后“凤体初愈”,总要露个面,以示中宫稳固,国母安康。
宴席设在御花园附近的澄瑞亭,皇上与皇后端坐主位,几位高位妃嫔作陪,曹琴默亦在席间,神色恬淡。
酒过三巡,气氛正酣时,皇后似是无意般提起:“本宫前两日路过御花园,见东南角那几株‘醉西施’海棠开得极好,霞蒸云蔚一般。今日春光和暖,不如请各位福晋移步一观?也算不负这大好春色。”
看重福晋心动,皇上略一颔首,未置可否。
皇后便含笑起身,众人自然簇拥着帝后,浩浩荡荡往海棠林方向行去。
春光果然明媚,海棠花开得恣意烂漫,如云如霞,甜香浮动。
福晋们连声赞叹,皇后温言应和,场面倒是和乐。
就在众人赏花谈笑之际,一阵清越的笛声,隔着假山曲水和层层花树,悠悠袅袅地传来。
笛声的技法算不得多么精湛绝伦,甚至偶有生涩之处,但妙在音色格外干净、清澈,毫无宫闱乐匠的圆熟匠气,反而带着一股山间清泉般的灵气与未经雕琢的野趣。
吹奏的曲子,正是那首《杏花天影》。
姜夔的曲调本是文人式的清冷自伤,婉转低回,在此处被这略显稚嫩的笛音吹出,竟奇异地洗去了一分愁绪,多了几分空旷与寥远,在这繁花似锦的御花园中,反倒显得格外突兀,又……格外引人侧耳。
几位福晋停下交谈,侧耳倾听,有人低声赞道:“这笛声……倒别致,听着心里静得很。”
皇后含笑不语,只目光状似无意地,轻轻扫过身侧负手而立的皇帝。
胤禛也停下了脚步。
他并非被笛声所动。只是这场景——刻意安排的“偶遇”,隔水传来的乐声,欲语还休……实在太过熟悉。
皇后……竟连一点新意都懒得多费?
只会这老一套么?
笛声恰在此时,袅袅渐歇。
假山石后,转出两个人影。
前面一个穿着淡青色素面杭绸春衫的少女,手中握着一支青玉笛,正扶着身后略显孱弱的女子。
骤然见到前方花树下站着的帝后及一众贵人,两人显然都吓了一跳。
那少女脸色瞬间白了,慌忙松了手,与身后女子一同跪下。
“臣女甄玉娆,不知圣驾在此,吹笛惊扰,请皇上、皇后娘娘恕罪!”声音清越,却带着掩饰不住的惊慌。
她身旁跪着的,正是久未在人前露面的甄嬛。
今日她显然细细妆扮过,用了厚重的脂粉掩盖病容,穿了颜色鲜亮的衣裳,远看倒不像病榻上那般形销骨立,但近处细瞧,那脂粉掩盖下的灰败气色、眼里的浑浊与强打的精神,依旧透出一股沉疴难起的暮气。
甄嬛伏低身子,声音比往日沙哑了许多,带着刻意经营的虚弱与追忆:“皇上皇后恕罪。臣妾……臣妾今日觉得身上松快了些,见春光甚好,忆起些许旧事,却又物是人非,再无当年心境……
这才想着带玉娆来御花园走走,听她胡乱吹奏一曲,寥解心怀。不想竟冲撞了圣驾,扰了皇上与各位福晋的雅兴,臣妾……有罪。”
胤禛的目光,终于落在了甄玉娆身上。
少女跪在落英缤纷的青石小径上,低着头,露出一段白皙脆弱的脖颈,那微垂的眉眼……确实很像。
像极了记忆深处,那个总是温柔浅笑、穿着素雅衣裙的影子。
可他他不需要这种刻意为之的“重现”。
更厌恶被人当作沉湎旧梦的痴人,一次次用类似的影子来试探、来提醒、来算计。
场间静了一瞬,只闻风吹花落的细微声响。
皇上没说话,皇后脸上的笑容有些维持不住,只能主动开口,“皇上,这便是臣妾之前提过的,莞嫔的妹妹,甄玉娆。入宫来陪伴她姐姐,是个极安静孝顺的孩子。今日宫宴,她在此处本不碍着什么,是臣妾想着让大家赏花,倒没想到正好撞上了。”
她说着,转向甄玉娆,声音放得更柔,“好孩子,别怕,快再向皇上好好请个安。”
甄玉娆依言,再次深深叩首,额头几乎触到冰冷的地面,声音微颤:“臣女甄玉娆,恭请皇上圣安。”
胤禛的视线从她身上平淡地移开,仿佛只是扫过一件无关紧要的摆设。
他“嗯”了一声,“既是入宫陪伴莞嫔,便好生尽你的心。宫中规矩多,路径繁杂,无事……不要随意走动。”
没有对笛声的评价,没有对容貌的惊叹,甚至没有再多看一眼。
只有一句清晰明了、近乎敲打的告诫——安分待在姐姐身边,不要出来惹事。
说完,他不再理会跪在地上的两人,径自转身,对皇后及众人道:“起风了,回席吧。”
语气平淡,却带着一锤定音的力度。
皇后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眼底飞快掠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愕然与算计落空的难堪。
她万万没想到,皇上会是这般反应!如此冷淡,这和她预想的任何一种可能(惊艳、追忆、哪怕只是好奇)都相去甚远。
她迅速调整表情,勉强扯出一个端庄的弧度:“是,皇上体恤。风是有些凉了。”
她深深看了一眼仍跪在地上、脸色苍白的甄玉娆,心底那点利用之心未消,反而因皇上的冷淡更添了几分不确定的焦躁,但此刻也只能按下,快步跟上了胤禛的步伐。
众人面面相觑,也连忙跟上。亭中的宴席,似乎也因这段插曲,气氛悄然冷却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