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碧眸光微闪,叹息道:“我自然是念着旧情的。只是……长姐或许有别的打算吧。”
她话锋一转,仿佛真心为玉娆打算,“不过,你若实在不愿,长姐再逼你也是无用。你毕竟是未嫁之身,入宫侍疾是恩典,却也不是卖身。或许……你可以去求皇后娘娘?”
“求皇后?”甄玉娆抬起泪眼。
“是啊,”浣碧压低声音,一副推心置腹的模样,“皇后娘娘最是仁厚,又看重规矩体统。
你就说……思念父母,忧心过度,恐于病者无益,反添烦扰,恳请娘娘恩准你归家尽孝。
皇后娘娘若开了金口,下了懿旨,长姐便是再不甘愿,也不能违抗中宫之命啊。到时候,你自然就能回家了。”
回家。
这两个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甄玉娆心中混沌的迷雾。
是啊!
她为什么要在这里承受这一切?
为什么要把自己的人生交给别人的仇恨和算计来安排?
她可以回家!只要皇后点头!
一股混杂着叛逆、失望与强烈自我意识的情緒在她胸中猛烈冲撞起来,瞬间压倒了之前的彷徨无助。
凭什么?
凭什么长姐可以理所当然地来安排她的人生轨迹?
为了那虚幻的“家族荣光”,为了长姐个人积郁难消的仇怨,就要她牺牲掉所有对未来的美好憧憬,跳进这个一眼望不到底的深潭?
她才十四岁。
她熟读《诗经》,向往的是“死生契阔,与子成说”那般生死不渝的真挚情意,是“关关雎鸠,在河之洲”那般自然而然的美好生发。
她渴望的是“琴瑟在御,莫不静好”的安宁生活,而不是眼前这种充满机关算计、利益交换与亲情绑架的丑陋交易!
她不要。
绝不!
这个念头一旦清晰,便如同荒原上的野火,瞬间燎原,烧尽了所有犹豫、恐惧和对长姐残存的最后一丝幻想。
对!她要回家!立刻!马上!
甄玉娆猛地从绣墩上站起,动作之大带倒了旁边的茶盏也浑然不觉。
她深深吸了几口气,春日微凉带着花香的空气涌入肺腑,却让她的头脑更加清醒,意志更加坚定。
脸上的泪痕尚未干透,甚至鼻尖还有些红,但那双总是清澈灵动的眼眸里,此刻却燃起了两簇明亮而倔强的火苗,那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决心。
“你说得对。”她的声音不再哽咽,反而带上了一种异常的平静和力量,“我要回家。我自己去求皇后娘娘。”
她不会如长姐所愿,踏入这吃人的后宫。
更不会让皇后或其他任何人,再把她当成一枚可以随意摆放的棋子。
她要离开这里。
尽快。
浣碧看着她骤然挺直的背影和眼中决绝的光,嘴角在甄玉娆转身的刹那,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随即又迅速敛去,换上了担忧的神情:“玉娆,你想清楚了?皇长姐那边……”
“我想清楚了。!”
真甄玉娆不再看浣碧,挺直了那尚且单薄却充满韧劲的脊梁,迈步走出了延禧宫的偏殿。
阳光洒在她淡青色的衣裙上,那背影竟无端透出一股孤注一掷的勇气。
浣碧缓缓走到门边,望着甄玉娆消失在宫道转角的身影,眼中的算计再无遮掩。
去吧,去求皇后。
看看那位“仁厚”的皇后如何成全你。
景仁宫内殿,甄玉娆跪在冰冷光滑的金砖地上,将斟酌了无数遍的恳求之词,带着哽咽与对父母病弱的担忧,哀婉地陈述出来。
她伏低身子,姿态恭顺到极点,只求皇后能开恩,放她归家。
皇后端坐在凤座上,手中捻着一串沉香木佛珠,听完甄玉娆声情并茂的诉求,脸上是惯有的、悲悯而端庄的神情。她并未立刻答应,也未直接拒绝,而是如同最温和的长辈,开始与她“谈心”。
“玉娆啊,你的孝心,本宫知晓,也甚为感动。”皇后声音柔和,“只是莞嫔病重在榻,正是需要至亲陪伴慰藉之时,你这般离去,她心中该是何等凄楚?病中之人,最忌忧思啊。”
甄玉娆连忙道:“臣女岂敢不念姐妹之情?只是……只是臣女年幼,见识短浅,留在此处非但不能宽慰姐姐,反因思家心切,常常暗自垂泪,恐更惹姐姐烦忧,于病体无益。且父母年迈,近日家书提及母亲亦染微恙,臣女身为女儿,实在五内俱焚……”
皇后闻言,眉头微蹙,似在权衡,却又将话题引开,问起她平日读什么书,在家做些什么,仿佛真的只是一场家常闲谈,而非决定一个少女命运的关键时刻。
时间一点点流逝,殿内光影逐渐西斜。到了传晚膳的时辰,皇后甚至颇为“体贴”地留甄玉娆一同用膳。
“你这孩子,说了这许久,想必也饿了。陪本宫用些清淡小菜吧。”皇后语气亲切,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威仪。
膳桌上摆着七八样精致的素斋,分量小巧,色香俱全。皇后举止优雅,细嚼慢咽,不时还温言让甄玉娆“多用些”。
甄玉娆食不知味,心神不宁,却不得不强打精神应对。席间,皇后依旧说着些不痛不痒的关怀话语,或是后宫哪位太妃信佛虔诚,或是御花园哪处景致清幽,绝口不再提她出宫之事。
就在甄玉娆几乎要绝望,以为皇后是在用这种方式软禁她、消磨她意志时,皇后夹起一筷清炒豆苗,目光似无意般掠过她焦急却竭力隐忍的脸。
那一瞬间皇后眼中一闪而过的是冰冷漠然的锐光,仿佛在看一件即将被使用的器物,评估着它的价值与听话程度。
终于,晚膳用罢,宫人撤下残席,奉上清茶。
皇后慢条斯理地漱了口,用绢帕拭了拭唇角,这才仿佛终于考虑妥当,缓缓开口,声音恢复了最初的温和,却带着一锤定音的力度:
“罢了,你既有此纯孝之心,本宫也不好过于拘泥。姐妹情深固然要紧,但父母生养之恩更是天高地厚。你回去,好好与你长姐说明白,告个别。若是明日此时,你心意仍旧不变……”
她顿了顿,看着甄玉娆骤然亮起希望的眼眸,微微一笑:“本宫便做主,允你出宫归家,以全你的孝道。”
甄玉娆心头狂喜,几乎要落下泪来,连忙离席再次跪下,重重磕头:“臣女谢皇后娘娘恩典!娘娘慈悲,臣女没齿难忘!”
“起来吧,天色不早了,早些回去,莫让你长姐挂心。”皇后抬手虚扶,语气关怀备至。
甄玉娆千恩万谢地退出了景仁宫正殿。
直到走出那巍峨的宫门,被傍晚微凉的春风吹拂,她才觉得一直紧绷的心弦稍稍松弛,生出一种虚脱般的庆幸。皇后……终究还是答应了!
她却不知,在她转身离去的那一刻,皇后脸上的温和笑意如同潮水般褪去,只余下一片深不见底的幽冷。
她望着甄玉娆渐行渐远的、带着雀跃的背影,目光如钩,满含算计。
剪秋悄步上前,低声询问:“娘娘?真要这般?万一皇上那边……”
皇后捻动佛珠的手指微微一顿,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本宫本就是在赌。赌皇上不能容忍一张与纯元如此相似的脸,雌伏于他人身下……”
她眼神锐利如刀,“皇上眼下不做选择,漠然置之,那本宫就帮他做这个选择……逼他不得不正视。”
放甄玉娆出宫?
皇后心中冷笑。
那也要看她,有没有这个命,有没有这个运,能干干净净地走出这紫禁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