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不疑端坐在皇甫仪师徒对面,骨节分明的手随意搭在膝上,俊美无俦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可若细看,便能发现他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欣赏。
他向来厌恶这种虚伪的场面,此刻见宁舒三言两语就撕破了这对师徒的假面具,只觉得心头一阵难得的畅快。
坐在他身边的程少商更是激动得小脸绯红,一双杏眼亮得惊人,像缀满了星星。
她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角,努力克制着想为宁舒喝彩的冲动。
看到皇甫仪那张老脸一阵青一阵白,她赶紧低下头,嘴角却控制不住地向上扬起。
宁舒的话音落下,整个花厅静得可怕,连蜡烛燃烧的轻微“噼啪”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荒谬!”
袁善见猛地站起身,身前的案几被他撞得发出一声闷响。
他胸口剧烈起伏,勉强压下怒火,偏偏故作优雅地用袖袍拂了拂衣襟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这才抬起下巴,用一种极其傲慢的眼神睨着宁舒。
“这位……道长……”
他故意在称呼上拖长了音调,语气里满是世家子弟特有的优越感。
“你一介方外之人,也配在此妄议儒门师长?”
凌不疑眉峰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搭在膝头的手指微微收紧。他冷眼看着袁善见这副惺惺作态的模样,眼底掠过一丝不屑。
“我师尊乃当世大儒,与桑氏的往事自有其深意。”
袁善见的声音恢复了往常的清越,却更显得冰冷疏离。
“七年不娶正是恪守礼法之道,倒是那桑氏……”
他恰到好处地停住话头,转而用一种教诲的口吻对宁舒说。
“道长久居山野,不懂这些人情世故,也是情有可原。”
程少商在一旁听得瞪大了眼睛,气鼓鼓地想要反驳,却被凌不疑一个微微摇头制止了。
袁善见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唇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讥讽。
“至于程娘子。”
他转向程少商,语气看似温和,却带着明显的轻视。
“言行跳脱本就不合礼制,袁某身为白鹿山学子,出言点拨也是分内之事。”
最后,他的目光重新落回宁舒身上,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充满羞辱。
“道长若是因出身所限,不解圣贤之道,袁某倒是可以为您推荐几本启蒙读物,或许能有所助益。”
这番话看似客气,却比直接的辱骂更让人难堪。
凌不疑眸光一沉,周身气息瞬间冷了几分。
程少商更是气得咬紧了唇,脸颊红得像要滴血。
唯有宁舒依旧静立原地,面纱遮住了她的容颜,唯有一双露在外面的眼睛,清冷如寒潭,平静地,仿佛在看一场无聊的闹剧。
她都已打算离开了,偏生有人非要自取其辱。既然送上门来讨骂,她也不介意成全这对师徒。
“袁公子说完了?”
她淡淡打断,声音里听不出丝毫波澜。
“若你以为凭这点浅薄之见就能彰显身份,那倒真是让我失望了。”
她的目光轻轻扫过程少商气愤的小脸,掠过凌不疑沉静的面容,最后扫过袁善见。
宁舒微微侧首,看向脸色难看的皇甫仪,语气平静无波,却带着无形的压力。
“既然皇甫先生被誉为当世大儒,那我便请教几个问题。”
她声音不高,却让整个庭院瞬间鸦雀无声。凌不疑不自觉地挺直了背脊,程少商也屏住了呼吸,紧张地看着她。
“您终日将‘仁义礼智信’挂在嘴边,可曾真正践行过?”
宁舒的声音带着玩味。
“耽误桑娘子七年青春时,您的‘仁’在何处?
冷待发妻时,您的‘义’又何在?
如今纠缠已嫁之妇,您又将‘礼’字置于何地!”
她转向袁善见,目光如霜。
"袁公子终日把礼教规矩挂在嘴边,可曾躬身自省?
程娘子天性烂漫,到了你口中便成了粗鄙无状?”
宁舒冷笑一声。
“莫非天下女子都要按你袁公子的标准活着才算合礼?”
夜风吹起她素色的衣袂,她的声音在夜空中清晰回荡。
“二位最可悲的,不是自私凉薄,而是打着礼法的旗号,行尽卑劣之事!”
“皇甫先生敢说不是以婚约为枷锁,行耽误之实?
袁公子敢说不是以才子之名,行打压女子之实?”
她轻轻摇头,面纱下的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嘲讽,仿佛在看两个跳梁小丑。
“这般自欺欺人,就不怕有朝一日,你们精心维护的这层假面,反过来将你们吞噬得尸骨无存?”
话音落下,满场死寂。
皇甫仪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袁善见双拳紧握,指甲几乎掐进掌心,被宁舒连番质问逼得踉跄后退一步,险些摔倒。
极度的难堪和愤怒让他失去了理智,口不择言地低吼。
“我乃胶东袁氏子弟,四世三公的清贵门第!岂容你这等来历不明之人肆意污蔑!”
此话一出,庭院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冻结!
宁舒眼底原本的冷意骤然被凛冽的寒霜取代,周身散发出的杀气几乎凝成实质,让周围温度骤降。
她轻轻重复着那两个词,声音冷得像是能冻结人的血液。
“胶东袁氏?四世三公?”
她缓缓抬起眼,看向袁善见。
那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激动,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近乎残忍的漠然,仿佛在看一件死物。
“袁善见。”
她红唇轻启,每个字都带着刺骨的寒意。
“你当真以为,这所谓的世家光环,能护你一辈子周全?”
她的声音依旧平稳,却让在场所有人不寒而栗。
“你看不见外面那些流离失所、卖儿鬻女的百姓么?他们,有多少是被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世家逼得家破人亡?!”
“古往今来,何来永不倾颓的世家?你们不过是一群靠着祖上荫庇,垄断知识、霸占田产、吸食民脂民膏的蛀虫罢了!”
“你袁家能四世三公,靠的真是经天纬地之才?”
宁舒嗤笑一声,语气中满是讥讽。
“所谓世家,不过是仗着门第,垄断了读书入仕的捷径!寒门学子十年寒窗,抵不上你袁氏子弟轻飘飘一句话!百姓无立锥之地,你们却良田千顷,朱门酒肉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