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时分,钦差营地一片死寂。
马周独自坐在临时帐篷里,面前那碗热气腾腾的羊肉泡馍早已凉透,浮起一层凝固的白油。
他却毫无胃口,只是呆呆地看着,脑海里反复冲刷着白日里的景象。
那些工匠和百姓脸上洋溢的、发自肺腑的笑容;
科学院里那群“疯子”眼中闪烁的求知之光;
还有林浩那套看似荒唐,却构建起一个理想国雏形的“偷懒哲学”。
这一切,都让他对怀中那份可以决定一城生死的空白圣旨,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动摇。
“大人!”帐篷外传来亲卫的声音。
马周回过神,沉声应道:“何事?”
“营外有一人,自称……自称奉赵国公之命,前来拜见。”亲卫的声音有些发颤。
赵国公?
赵国公长孙无忌!
当朝第一权臣,陛下的内兄,权势熏天的关陇门阀领袖。
他的手,怎么会伸到这远隔千里之外的凉州?
马周感到一股凉意从尾椎升起,他意识到,这潭水比他想象的要深得多。
“让他进来。”他竭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
帐帘被掀开,一个身着夜行衣的男子走了进来。
他约莫三十余岁,身材匀称,步履轻盈得像猫。
此人一进来,目光便在帐内飞快地扫了一圈,最后落在马周身上,抱拳行礼:“小人程刚,见过马大人。”
马周没有请他坐下,开门见山地问:“你奉赵国公何命而来?”
程刚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走近两步,目光落在那碗凉透的羊肉泡馍上,轻声道:“看来凉州的伙食,不太合大人的胃口。也是,边鄙之地,怎比得上长安的精致。”
他的话语看似客气,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感。
马周的脸色沉了下去:“说正事。”
“好。”程刚点点头,声音压得更低,“国公爷让小人来,是想提醒大人一句——圣上,仍在气头上。”
“长乐公主的奏折字字泣血,声声含泪。大人在凉州,已经盘桓三日,这在长安的某些人看来,已经太久了。”
太久了?马周的眼角抽动了一下。
区区三日,对于一桩可能牵连甚广的案子,不过是走马观花。
可从程刚嘴里说出来,却变成了延误不决的罪证!
这背后蕴含的威胁,让他背心发寒。
“国公爷的意思是?”
“大人是聪明人。”程刚的笑容里多了一丝玩味,“这个林浩,能在不毛之地搞出如此大的声势,背后若说没有人,大人信么?”
马周心头一凛:“你有何凭据?”
“凭据?”程刚轻笑一声,缓缓踱步,“据国公爷的调查……”
“此人,极有可能与某些不该存在于朝堂的势力有牵连。”
他向前倾身,几乎是贴着马周的耳朵,用气声吐出几个字:“譬如……废太子建成旧部!”
“荒唐!”马周拍案而起,茶杯里的冷茶都溅了出来。
李建成!这三个字是本朝最大的禁忌!
玄武门之变的血腥味,至今未曾在长安散去。
任何与此案有关的人,都将被碾得粉身碎骨!
“你可有确凿证据?!”
马周厉声质问,他试图用声势来掩盖自己内心的惊涛骇浪。
程刚直起身子,摇了摇头,脸上却是一种智珠在握的狡猾:“证据嘛,总是人做出来的。
但大人不妨想想,一个被贬斥的罪官,无根无萍,他哪来的钱粮,哪来的技术,去凭空造出这一座欣欣向荣的城池?
他那些闻所未闻的学说,匪夷所思的发明,真是他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能想出来的?”
这番话,如同一根根尖刺,精准地扎进了马周心中最疑虑的地方。
是啊,林浩的表现太过妖孽,妖孽到不合常理。
可一想到林浩那双清澈坦荡的眼睛,和那份“为了偷懒而改造世界”的纯粹,马周又觉得将他和阴谋家联系在一起,简直是一种亵渎。
“国公爷派你来,就是为了说这些捕风捉影之词?”马周强迫自己坐下,冷冷地看着他。
“当然不是。”程刚的笑容变得深邃,“国公爷体恤大人,特地让小人带来一个两全其美的万全之策。”
马周眯起眼睛,没有说话,等着他的下文。
“林浩之才,杀之可惜。”
程刚慢条斯理地说道,“国公爷的意思是,可留其命,废其职,将其所有技术、图纸、工匠名册尽数收缴,再将他押送回京,交由陛下圣裁。
如此,大人既全了圣命,又保全了爱才之名。而他创造的这些财富,也能真正地‘为国所用’,岂不皆大欢喜?”
马周听完,一股难以遏制的怒火从胸中烧起。
什么两全其美?这分明是巧取豪夺!
是要将林浩呕心沥血建立的凉州连根拔起,将那些能改变大唐未来的技术,变成关陇集团的私产!
“国公爷,当真是深谋远虑,算无遗策啊。”
马周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每个字都带着冰碴。
程刚仿佛没有听出他话中的讥讽,自顾自地从怀中取出一封火漆密封的信:“这是国公爷的亲笔信,其中利弊,剖析得更为透彻。大人若是照此办理,国公爷定会在陛下面前为大人美言几句,大人的前程,自是一片坦途。”
马周看着那封信,却没有伸手去接,反而问道:“我若是不呢?”
帐篷内的气氛,骤然降至冰点。
程刚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定定地看了马周片刻,才缓缓开口:“大人在说笑。国公爷一片好心,何来不从一说?”
“只是,圣上的脾气,想必大人比小人更清楚。万一大人处置不当,龙颜震怒,那后果……
恐怕就不是你我能承担的了。届时,朝中那些非议大人办事不力的声音,可就压不住了。
另外,小人来时,见这凉州百姓对林浩拥戴备至。可大人想过没有,万一……
我是说万一,林浩真被坐实了不轨之心,这满城的百姓,算不算是从逆的帮凶?
到那时,为了平息圣怒,这凉州城,恐怕就不是只死一个林浩那么简单了。”
这句话,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马周的心口。
他眼前仿佛出现了尸山血海,白日里那些鲜活的面孔,在哀嚎中化为乌有。
长孙无忌,好狠的手段!这是在用全城百姓的性命来要挟他!
马周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他终于明白,从他接下圣旨的那一刻起,自己就掉进了一个精心编织的罗网。
这不是弹劾案,这是一场针对林浩、针对凉州、甚至针对未来的政治绞杀!而他马周,不过是递出屠刀的那只手!
看着马周煞白的脸色,程刚满意地笑了。他伸出两根手指,对着桌上的油灯轻轻一弹。
“噗”的一声轻响,一滴灯油被他指风带起,精准地射在帐篷顶端一只飞舞的扑棱蛾子上。
那只飞蛾连声音都没发出,就化作一小团火星,跌落下来,变成一撮黑灰。
程刚收回手,淡淡地说道:“大人,小人该说的都说了。如何抉择,全在大人一念之间。
不过,小人还得提醒大人一句。
国公爷的耐心,是有限的。三日,这是最后的期限。
三日之后,大人若还在此地盘桓,恐怕来接替大人的,就不是小人这般讲道理的人了。
到那时,这碗羊肉泡馍,怕是连带着碗,都要被一起砸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