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州城外,高炉区。
夜色深沉,巨大的高炉像一头蛰伏的巨兽,在黑暗中发出压抑的轰鸣。
空气里满是焦炭燃烧的呛人味道,混杂着一股烘烤肌肤的燥热。
上百名工匠各就各位,整个工场安静得只剩下炉火的呼吸声。
“第十二批物料,核验完毕!”
一个沙哑的声音打破了寂静,正是马周。
这位曾经的监察御史,此刻身上套着一件脏兮兮的粗布短打,手里拿着一本被熏得漆黑的册子,正跟矿石筛选场的负责人李老三核对最后的数据。
“大粒三十斤,中粒二十斤,小粒十斤,焦炭五十二斤……李老三,你这秤有问题,焦炭多了半斤!”
马周用指节敲了敲那个装着焦炭的粗瓷大碗,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
“马大人,就半斤而已,应该不碍事吧?”
李老三咧着嘴,想露出个讨好的笑,但脸上的肌肉却僵硬得很。
“胡闹!”马周眼睛一瞪,“林大人定下的规矩,科学,就是半点差错都不能有!多半斤,炉子里的化学反应就不一样!倒回去,重称!”
李老三脖子一缩,不敢再多嘴,乖乖地将焦炭倒回箩筐。
不远处,张铁柱整个人趴在地上,耳朵紧紧贴着新改造的鼓风机管道,仔细听着里面的风声。
他身后,几个徒弟正拿着猪油膏,一遍遍润滑着水车联动的每一个齿轮和轴承。
片刻后,张铁柱站起身,确认一切无误,朝着不远处的指挥高台,用力挥了挥手臂。
高台上,林浩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他的脚下,是一块巨大的木板,上面用木炭画满了密密麻麻的流程图和数据表格。
过去的十天里,他几乎就睡在这块木板上。
他没有搞任何祭拜山神的仪式,只是静静地看着最后一轮红日沉入地平线,看着最后一批精准称量的焦炭被投入炉口。
然后,他从指挥台上一跃而下。
他落地的声音不大,却让现场所有人的心都跟着一跳。
林浩走到所有工匠面前,环视着一张张被炉火映得通红的脸。
“十天前,我们在这里,成了全凉州的笑话。”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工匠们不约而同地低下了头,感觉脸上火辣辣的,比炉火烤着还难受。
“都给我抬起头来!”林浩的声音陡然拔高,“笑话怎么了?我们现在知道了炉温波动是因为鼓风机卡顿,知道了出渣不出铁是因为焦炭含硫太高,知道了矿石必须分级配比!告诉我,这些用失败换来的教训,丢人吗?”
“不丢人!”张铁柱第一个扯着嗓子吼了出来,脖子上的青筋根根暴起。
“我们不是在赌运气!”林浩挥舞着手臂,指向那座轰鸣的钢铁巨兽,“我们是在用数据,用计算,去命令这头怪兽,给我们吐出想要的东西!这一次,我们不信神仙,不信天命,我们只信自己!”
“信我们自己!”
“信我们自己!”
上百名工匠齐声高呼,那股压抑了整整十天的憋屈和不甘,终于在此刻化作了冲天的豪情。
马周站在人群中,看着这些平日里被视为“贱籍”的工匠,此刻每一个人的脸上都燃烧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光彩。
他忽然觉得,自己过去在朝堂上引以为傲的那些“礼法纲常”,在眼前这股改造天地的磅礴力量面前,是何其的苍白无力。
“王师傅,报温度!”林浩的声音恢复了冷静。
“大人!”测温工王师傅死死盯着一根刚刚从测温口抽出来的金属棒,对照着手里的比色卡,声音因为激动而变了调,“九号测温棒……熔断了!炉温,已经达到一千五百五十度!”
成了!
林浩通过特制的观察孔朝炉内望去,里面是一片刺眼的亮白,翻滚的热浪扑面而来,烤得他脸颊阵阵刺痛。
他知道,时候到了。
林浩缓缓转身,一步步走向高炉的出铁口。所有人的呼吸都停了,心脏都跟着他的脚步,一下下被提到了嗓子眼。
他没有自己动手,而是看向了人群中最壮硕的张铁柱和李三炮。
“这次,我们一起。”
两人重重地点头,一左一右,和林浩一同握住了那根需要三人合抱的巨大钢钎。
整个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风停了,虫不鸣,只剩下高炉沉闷的呼吸和人们擂鼓般的心跳。
马周下意识地停下了手中的笔,他发现自己的手抖得厉害,根本无法在册子上写下任何一个字。
“准备好了吗?”林浩低声问。
“好了!”两人异口同声,声若闷雷。
“凿!”
三人同时发力,腰身拧成一张绷紧的强弓,全身的力气都灌注到了钢钎的尖端!
轰隆一声闷响,封堵出铁口的耐火泥应声炸裂,碎块四溅!
然而,预想中的洪流没有出现。
死寂,仅仅持续了半个呼吸。
紧接着,不是流光,而是一片纯粹的白!那白光从洞口喷薄而出,将整个黑夜照得如同白昼!
靠得近的工匠惨叫一声,本能地抬手遮眼,可指缝间透出的光亮依旧刺得他们泪流不止。
“吼——!”
伴随着野兽般的咆哮,一股金色的洪流冲破束缚,带着毁灭一切的热量,狠狠撞进预设的沙土河道里。
“嗤啦啦啦——!”
滚烫的蒸汽混杂着焦土的气味扑面而来,热浪几乎要将人的眉毛点燃。
许多人站立不稳,连连后退,脸上混杂着极致的恐惧与狂喜。
那不是黏稠的炉渣,那是真正的、滚烫的、奔腾不息的铁水!
“铁……铁水……是铁水啊!”张铁柱扔掉手里的钢钎,踉跄着后退两步,一屁股瘫坐在地上,指着那条流淌的“金河”,又哭又笑,神情疯癫。
李三炮则直接跳了起来,他抓起旁边的一桶凉水,从头顶猛地浇下,任由冰冷的水在滚烫的皮肤上蒸发成阵阵白汽,嘴里不停地狂喊:“成了!老子他娘的也炼出铁水了!成了!”
“喔——!”
短暂的死寂之后,整个工地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
工匠们彻底疯了。
有人扔掉手里的工具,冲上去将林浩高高举起,一遍又一遍地抛向空中。
有人则双膝一软,直挺挺地跪倒在地,不是拜神,而是对着那条代表着他们亲手创造奇迹的铁水长河,嚎啕大哭,将多日的委屈与激动尽数宣泄。
马周呆呆地站在原地,感觉自己的魂魄都被那道金光冲散了。
他看着那奔腾的、足以熔化一切的铁水,看着那些欣喜若狂的工匠,看着被抛向夜空的林浩……
他手中的笔,终于从僵硬的指间滑落。
“啪嗒。”
毛笔掉在地上,溅起一小撮尘土。
笔掉了,他却浑然不觉。他的嘴巴无意识地张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
他弯下腰,颤抖着手想把笔捡起来,试了两次,都未能成功。
最终,他放弃了。
他的嘴巴无意识地张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一个念头在他脑海中疯狂地炸开:
这……这不是铁水!
这是足以让大唐开疆拓土的刀枪!是能让万亩荒地变良田的犁铧!是能让天下百姓不再挨饿的希望!
这小子……他不是在炼铁,他是在炼一个崭新的大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