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个‘北疆女神’。”谢凤卿望着那团越来越近的红色火焰,轻声赞叹,语气中听不出喜怒,只有纯粹的欣赏,“单是这份睥睨天下的气势,便不负盛名。”
赫兰真的到来如同一道撕裂天穹的闪电。白马踏雪如飞,蹄声并非杂乱无章,而是蕴藏着草原战鼓的节奏,每一步都砸在将士们紧绷的心弦上。直至营门前十丈,她猛地勒紧缰绳,马匹人立而起,长嘶声穿透云霄,前蹄踏落的瞬间,溅起的雪雾在朝阳下泛起金芒,仿佛为她披上一袭流光溢彩的战衣。
她身披银白狐裘,裘毛间缀以狼牙与陨铁片,随着马背起伏叮咚作响,宛若草原巫祝的祷言。琥珀色的眼眸如鹰隼般锐利,扫过列队将士时,目光所及之处,士兵们竟不由自主地屏息——那眼中并无蛮族常见的粗野,反而凝着一种近乎神性的威仪,与雪原尽头蛰伏的危机感。
赫兰真的目光如无形箭矢,掠过黑压压的枪戟丛林,无视那些隐含敌意的审视,径直撞向高台之上的谢凤卿。这一刻,时空仿佛凝固:玄色绣金凤战袍在晨光中黯如深渊,而赫兰真的银白裘袍则皎若明月,二人色彩的对撞隐喻着草原与中原文明的力量角力。
她的审视并非单纯挑衅,更似一种秘术般的洞察。谢凤卿感知到那目光中裹挟的草原风雪气息,甚至能嗅到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那是属于真正战士的烙印。然而谢凤卿并未移开视线,反而迎上前去,唇角噙着一缕淡笑,似在说:“我知你深浅,而你未必识我乾坤。”
“你,就是那位名震天下,让北狄闻风丧胆,如今又执掌大燕权柄的摄政王——谢凤卿?”赫兰真的声音清越如玉石相击,却在每个字眼里埋着锋芒。她故意将“摄政王”三字咬得极重,仿佛在嘲讽中原政权更迭的隐痛。更微妙的是,她不用敬称“王爷”,而以“你”直呼,既是草原的直率,亦是对等级秩序的漠视。
此言一出,四周将士顿时哗然。一名偏将按剑欲前,却被萧御以眼神制止。空气绷紧如满弓,雪地上甚至传来弓弦被悄然拉动的细微摩擦声。然而谢凤卿只是略一抬手,指尖在袖中轻叩三下——这是军中暗号,意为“按兵不动”。她随即开口,声线平稳如深潭:“正是本王。王女远道而来,一路辛苦。”
短短十字,却暗藏机锋:以“本王”自称重申权威,以“远道而来”暗示客军身份,又以“辛苦”二字轻描淡写化去敌意,仿佛对方只是风尘仆仆的使臣而非威胁。
这场对峙的张力不仅存于二人之间,更弥漫在整个雪原战场。营门两侧的旌旗忽被狂风卷动,猎猎声响似战魂低啸;远处山峦的积雪簌簌滑落,仿佛连天地都在为这场交锋震颤。列队士兵的呼吸凝成白雾,在他们头顶交织成一片诡异的薄纱,雾中折射出刀枪的寒光,恍若亡灵军团在无声列阵。
赫兰真身后,百名蛮族骑兵悄然展开楔形阵势,虽未拔刀,但马匹错蹄的节奏暗合战舞步点。而北疆军阵中,弩手的手指已扣上悬刀(弩机扳机),箭簇微微抬高三寸——这个角度恰好能绕过赫兰真射穿其后卫的咽喉。
谢凤卿注意到赫兰真马鞍侧悬挂的雕花箭囊——囊口露出三支箭:一支箭羽染朱,象征血战;一支缀银铃,代表宣礼;一支缠素绸,寓意和谈。这三箭的排列顺序暗示了赫兰真此次的底线:先示武力,再定规则,最后言和。
而赫兰真同样捕捉到谢凤卿袍角的一道裂痕:金凤尾羽处丝线断裂,似被利刃所伤,却以玄线粗略缝合。这细微破损暴露了谢凤卿近日曾亲临险境,但刻意不加掩饰的修补方式,又仿佛在宣告:“我无需完美无瑕,因实力本身即是勋章。”
当谢凤卿那句“一路辛苦”的余音散入风雪,赫兰真忽然笑了。她翻身下马,靴底踏碎一片薄冰,大步走向高台:“摄政王好气度!不过——”她顿了顿,指尖轻抚马鞭,“草原人谈交易,习惯先亮筹码。不如我们换个地方,看看彼此的筹码是否够分量?”
此言既出,萧御悄然握紧剑柄,谢凤卿却颔首示意:“准。”
一字落定,雪原上紧绷的弦稍松,而真正的博弈,此刻才刚揭开序幕
辰时三刻,大营主帐,暗流涌动。
主帐之内,炭火盆烧得极旺,驱散了从门缝钻入的寒意,也让帐内的温度与外面恍若两个世界。赫兰真已经卸下了她那标志性的银弓,交由身后的蛮族护卫捧着,自己则毫不客气地坐在了客位首座。她目光锐利地扫过帐内简洁而充满肃杀之气的陈设——巨大的边境沙盘、悬挂的军事地图、以及兵器架上寒光闪闪的刀剑,最后,她的目光再次定格在主位之上,那个自进来后便一直气定神闲、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玄色身影上。
帐内除了谢凤卿和萧御,还有凌雪、霍三娘等几名核心将领作陪,个个面色肃然,无形中形成了一种压迫感。
赫兰真站在北疆大营的中军大帐中央,脊背挺直如标枪。帐内火把的光影在她轮廓分明的脸庞上跳跃,映得那双琥珀色的眼眸更加锐利如鹰。她身后两侧站着六名狼骑亲卫,虽已按规解下兵刃,但那一身沙场磨砺出的杀气依旧弥漫在空气中。
“我赫兰真生在草原,长在马背,向来不喜欢你们中原人那些弯弯绕绕的说话方式。”赫兰真的声音清脆有力,如同玉珠落盘,却又带着草原儿女特有的直率与野性,在偌大的军帐中回荡。她开门见山,没有任何寒暄客套,目光直视端坐主位的谢凤卿。
“我带着我麾下最忠诚的三千狼骑和他们的家眷,离开内斗不休的王庭,前来投诚,是带着诚意。”赫兰真微微前倾身体,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但也有一个必须的条件——北疆,必须自治!”
“北疆,必须自治!”这七个字如同惊雷,在肃静的军帐中炸开。
帐内瞬间一片死寂,落针可闻。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火把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声,以及帐外寒风吹过旗杆的呜咽声。几位将领脸上顿时涌起怒色,看向赫兰真的目光变得极为不善。一位满脸虬髯的老将右手已不自觉地按上了剑柄,手背青筋暴起。
萧御坐在谢凤卿下首,眼神也骤然冷了下来,如同覆上了一层寒霜。他手指无意识地在座椅扶手上轻轻敲击着,节奏平稳,但熟悉他的人都能看出那平静外表下正在积聚的风暴。他的目光掠过赫兰真,又扫过她身后的狼骑卫士,最后落回谢凤卿身上,带着询问与警惕。
赫兰真对这一切视若无睹,继续道:“我既然敢来,就做好了承担一切的准备。草原上的雄鹰从不躲在别人羽翼下求活,我们要的是平等的合作,而非俯首称臣。”
她向前迈出一步,靴底踏在毡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我知道这个条件在你们听来何等狂妄。但请想一想,若非走投无路,我赫兰真何必离开生我养我的草原,来到这汉家军营?”
“王庭内斗不休,老酋长病重,各部族为争夺权位已杀红了眼。”赫兰真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与愤怒,“我不愿看着我麾下的勇士和他们家眷成为权力斗争的牺牲品,更不愿草原儿女的鲜血白白流淌。”
帐中一位文官模样的中年男子清了清嗓子,试图打破僵局:“王女殿下,您带部众来投,朝廷自然欢迎。只是这自治一事...实在非同小可,关乎国体,岂能草率决定?”
赫兰真猛地转头看向说话者,琥珀色的眸子里闪过一丝讥诮:“这位大人,我赫兰真今年刚过碧玉年华,或许在您看来年轻识浅。但我在马背上长大,在刀光剑影中求生,比任何人都清楚生存的意义。北疆自治,不是分裂,而是共治。我们狼骑愿与北疆军共同戍守边疆,但要保留我们的习俗,我们的生活方式。”
萧御终于开口,声音冷峻如北疆的寒风:“王女殿下,您可知道‘自治’二字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律法不同,赋税不一,军令难行。这意味着在北疆之地,国中有国,这是任何君王都无法容忍的。”
赫兰真迎上萧御冰冷的目光,毫无惧色:“萧将军,草原与中原风俗本就不同。你们耕田织布,我们放牧狩猎;你们诵读诗书,我们传唱史诗。强行将草原纳入中原体制,如同将野马关进狭小马厩,终会两败俱伤。”
“更何况,”赫兰真语气转为深沉,“我并非不知中原朝廷的顾虑。但请你们也想想,若是北疆能够成为草原与中原之间的缓冲地带,保留草原部落的自治权,由我赫兰真担保边境和平,岂不是比连年征战更加有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