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月西沉,光华渐隐,唯有启明星仍执着地悬挂于墨蓝天幕的边际,如同一枚孤傲的银钉,闪烁着清冷而坚定的微光。然而,这座古老的京城,却已迫不及待地从深沉睡梦中彻底苏醒,仿佛一头蛰伏的巨兽,在黎明前轻轻吐纳。
连续缠绵了数日的春雨,竟在今晨破晓前恰到好处地敛了声势,湿润的空气中,饱含着泥土被充分浸润后散发出的、带着几分腥甜的清新气息,混杂着道旁草木被夜雨洗净的微香,更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唯有在社稷大典或元正佳日才可能感受到的无声沸腾——那是万千人压抑着的激动呼吸,是无数心跳悄然加速的共振,是一种蓄势待发的、近乎神圣的集体期盼。
寅时末刻的寒意,如同透明的薄纱,尚未完全从街巷角落褪去,但永定门那巍峨的城楼内外,以及门前那条可供十乘马车并驰的宽阔官道两侧,早已是万头攒动。人们从京畿各地乃至更远的郊县涌来,摩肩接踵,翘首以盼。虽人潮汹涌,却在一种奇异的默契与禁军士兵无声的疏导下,维持着基本的秩序,只有那低沉的、如同潮汐般起伏的嗡嗡人声,汇聚成一股巨大的背景音,预示着即将到来的非同凡响。
天光,就在这无限的期待中,一丝丝地泄露出来。东方天际的那抹鱼肚白,像是画家在深邃的靛蓝画布上不慎滴落的乳白颜料,迅速晕染开来。
旋即,这白又被注入了一丝若有若无的金红,如同最上等的宣纸,在技艺高超的画师笔下,被蘸着胭脂与藤黄的画笔,缓缓晕开一片温润的霞光。这霞光初时羞涩,只在天地相接处涂抹着淡淡的釉彩,但很快便恣意起来,色彩层层加重、扩散,由金红转为橘黄,再由橘黄燃成一片瑰丽的橙红。终于,在万千双眼睛的注视下,那轮积蓄了整夜力量的红日,喷薄而出!
万道金光如同利剑,瞬间刺破云霞,毫无保留地洒向广袤大地。巍峨的城墙垛口、城楼上猎猎招展的彩旗、以及官道两旁无数张殷切期盼的脸庞,刹那间都被镀上了一层温暖而辉煌的橘黄色光边。前夜的雨水,此刻成了最好的帮手,将琉璃瓦冲洗得光洁如镜,将青石板路浸润得深沉发亮,它们共同反射着朝阳耀眼的光芒,整座京城仿佛刚刚从氤氲的梦境中彻底走出,周身焕然一新,庄严、肃穆,却又洋溢着难以抑制的辉煌与喜气。
就在这片愈发明亮的光辉中,远处,一声低沉而悠长的号角,骤然划破了清晨的相对宁静。那声音浑厚、苍劲,带着金属的质感,穿越薄雾与晨曦,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这是凯旋之师即将抵达的明确信号!
原本就如潮汐般的人声,此刻仿佛被投入了一块巨石,骚动起来。人群像被风吹过的麦浪,不由自主地向前涌动了一下,又被维持秩序的士兵们坚定地阻住。孩童们兴奋地骑在父亲的肩头,小手胡乱地指向号角传来的方向;少女们下意识地紧了紧手中还带着晶莹露水的鲜花,脸颊因激动而泛起红晕;
那些白发苍苍的老者们,相互搀扶着,浑浊的眼中竟也闪烁起泪光,他们历经沧桑,更懂得和平与胜利的来之不易。所有的目光,所有的期待,都汇聚向官道的尽头。他们都在等待一个人,那位以女子之身摄政,却率领大燕铁骑赢得北疆全线大捷,力挽狂澜,保住山河无恙的传奇英雄——摄政王谢凤卿。这一刻,天地间的一切仿佛都成为了她的背景,只为迎接她的归来。
铁龙凯旋车宛如一座移动的钢铁堡垒,在初春的原野上平稳地行驶。瞭望台上,谢凤卿迎风而立,一身银甲在朝阳下闪烁着冷冽而坚定的光芒。她望着远方地平线上渐渐清晰的京城轮廓,那熟悉的轮廓让她心中百感交集。三个月前,她正是在万千疑虑的目光中,从此地誓师出征,前方是未卜的战场,肩上是沉甸甸的家国重任。而今,她带回的不只是北疆全线告捷的捷报,更是一个崭新时代的开启之钥。
铁龙凯旋车的瞭望台上,风声似乎都收敛了呼啸,唯余车轮碾过官道的沉闷回响,以及身后那人几乎融于风息的脚步声。谢凤卿没有回头,脊背依旧挺直如松,目光仍牢牢锁在远方晨曦中愈发清晰的京城轮廓上。能在这铁甲护卫的重重戒备下,如此悄无声息地靠近她,且能让她紧绷的神经不自觉地松弛、毫不设防的,普天之下,也唯有萧御一人。
他今日换上了专为凯旋大典准备的礼服,银亮的铠甲覆盖在深紫色战袍之外,那紫色浓郁得近乎于黑,却更反衬出银甲的冷冽光华。这一身装束将他本就挺拔的身形勾勒得愈发修长英武,平日里惯有的冷峻眉眼,此刻在初升朝阳的斜照下,竟也仿佛被镀上了一层极淡的柔光,不易察觉,却真实存在。他走到她身侧,并未立即言语,只是同样将目光投向那座象征着权力与归宿的城池,那锐利的眼神,似乎能穿透厚重的城墙,窥见其下涌动的政治暗流与人心浮沉。
谢凤卿并未直接回答他那个简短的问题“紧张吗?”,只是极轻地摇了摇头,束发的金冠璎珞随风微动,发出细碎的清响。她的声音平静,似一泓深潭,可若细辨,便能听出那平静之下潜藏的一丝几不可察的波澜,如同潭底暗涌的潜流:“只是觉得,肩上的担子,似乎比出征时更重了。那时,目标纯粹,只需虑战,虑胜负;而今,要虑的……是整个天下,是这万千黎民的生计与前路。”这番感慨发自肺腑,卸下沙场杀伐的重担,拾起的却是更为复杂沉重的江山社稷之责。
萧御的目光从京城方向收回,转而落在她线条优美的侧脸上,那里的肌肤因常年征战略显风霜之色,却更添坚毅。他的语气笃定如山,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但你值得这一切。”他微微停顿,仿佛要让每个字都烙印在她心上,“京都百姓的欢呼,天下人心的归向,此刻所向披靡的,是你谢凤卿,是你用赫赫战功与守护山河的赤诚换来的。”
他略侧过头,将声音压得更低,那低沉磁性的嗓音几乎成了只有她才能捕捉到的气音,带着某种郑重的承诺,“正如我之心,我之所向,从未变更。”这简短的话语,比任何华丽的誓言都更具分量,它跨越了君臣的界限,直抵内心深处最柔软的角落。
谢凤卿心中微动,似有暖流悄然漫过心田,驱散了寅时残存的最后一丝寒意。她依旧没有转头与他对视,这是一种无言的默契,也是一种在万众瞩目下必须保持的克制。但她那因肩负重任而始终略显紧绷的肩线,却在闻言后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分,这个细微的变化,逃过了天下人的眼睛,却未必能逃过身边那双始终关注着她的眼眸。
就在这时,铁龙凯旋车恰好驶过最后一道绵延的山岗,视野豁然开朗。永定门那巍峨的全貌,以及城门之外那一片黑压压、延绵不绝、一直延伸到视界尽头的沸腾人海,如同巨幅画卷,毫无保留地、带着磅礴气势猛地撞入了她的眼帘。即便早已收到京中捷报,即便对“万人空巷”的迎接场面有所心理准备,但当这真实、宏大、充满鲜活生命力的场景以如此具象的方式呈现在眼前时,所带来的视觉与心灵的双重冲击,依旧让久经沙场、见惯生死的谢凤卿呼吸为之一窒,胸腔内的心脏,不受控制地剧烈搏动起来。
紧接着,城门楼上,九声象征最高礼遇的礼炮轰鸣炸响,声震四野,回音在群山间荡漾。
炮声的余韵尚在天地间隆隆回荡,仿佛巨兽的低吼还未彻底平息,一片巨大的阴影已毫无征兆地投下,笼罩了永定门前的大片区域,连明媚的晨光都为之一暗。紧随而来的,是低沉、有力、极具压迫感的旋翼轰鸣声,那声音不同于世间任何已知的飞禽或机械,它搅动着云气,也搅动着下方每一个人的心弦。众人下意识地抬头仰望,只见高天之上,云层翻涌,一艘庞大得超乎想象的火龙炮舰,正以一种近乎优雅的姿态,缓缓穿透薄纱般的云霭,向下降临。
朝阳恰好升至一个绝佳的角度,金色的光芒毫无保留地倾泻在舰体之上。那流线型的舰身泛着经过千锤百炼的金属特有的冷冽光泽,每一处线条都充满了力量与科技融合的美感。最引人注目的,是舰首那面迎风猎猎的巨旗,玄黑为底,上面用金线绣着一个龙飞凤舞、气势磅礴的“凤”字。那“凤”字在阳光下不仅熠熠生辉,其笔画的边缘竟仿佛真有金色的火焰在隐隐流动、燃烧,象征着无可争议的权威与不容亵渎的荣耀。
“是霍三娘!是她的火龙炮舰!”沉寂仅仅持续了一瞬,随即,凯旋军队的方阵中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激动欢呼。许多身经百战、伤痕累累的硬汉此刻竟也情难自抑,热泪盈眶。他们太认识这艘战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