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云姝的容貌本就属于明艳夺目、极具攻击性的那一类,柳叶眉,丹凤眼,鼻梁高挺,朱唇饱满,此刻在盛装华服和精致妆容的衬托下,更是艳光四射,顾盼生辉,一颦一笑都带着精心计算过的魅力。她莲步轻移,环佩叮当,目光在厅内快速扫过,最终落在主位之上那道玄色身影上时,眼底深处飞快掠过一丝难以掩藏的嫉恨与算计,如同完美无瑕的玉璧上突然出现的一道细微裂痕,虽瞬间被她用更灿烂的笑容掩盖,但那一闪而逝的阴霾,却未能逃过谢凤卿锐利的目光。
“妹妹!”谢云姝未语先笑,声音婉转娇脆,如同春日里最动人的黄莺啼鸣,又似裹了蜜糖,甜得发腻。她脸上洋溢着恰到好处的惊喜与热络,仿佛与谢凤卿是自幼亲密无间、久别重逢的同胞姐妹,而非多年来明争暗斗、关系疏离的嫡庶对手。“北境一战,妹妹以女子之身,不辞辛劳,亲冒矢石,扬我朝国威,凯旋而归,姐姐我听闻捷报传来,真是与有荣焉,欢喜得好几夜都未曾安枕呢!就想着我的妹妹是何等的英姿飒爽,何等的为国争光!”
她一边说着,一边极其自然地、带着一阵香风走上前,目光盈盈,充满了“真挚”的敬佩与骄傲。行至主位前,她伸出戴着通透翡翠镯子的纤纤玉手,指甲上用凤仙花汁染就的鲜红蔻丹格外醒目,便欲去执谢凤卿随意搭在扶手上的那只手。那双手,指节分明,掌心有着常年握剑留下的薄茧,却依旧修长有力。谢云姝的动作流畅自然,姿态亲昵得仿佛这是她们之间习以为常的互动,口中还在继续说着:“前日妹妹凯旋入城,姐姐实在是身子不争气,偶感风寒,头痛欲裂,怕过了病气给妹妹,这才未能亲至宫门迎接妹妹的赫赫仪仗,心中一直懊恼不已,愧疚难当。妹妹你素来心胸宽广,大度能容,可千万莫要怪罪姐姐才是啊。”
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谢凤卿手背的瞬间,谢凤卿却不动声色地将手收回宽大的袖袍之中,动作自然流畅,仿佛只是随意调整了一下姿势。她顺势端起了身旁小几上那盏青瓷盖碗,指尖白皙,与碧绿的茶叶形成鲜明对比,轻轻拨弄着盏中舒卷的云雾茶尖,语气平淡得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如同在谈论今日窗外尚未散尽的晨雾:“嫡姐言重了。为国征战,守土安疆,乃是本王分内之事,职责所在,谈不上辛苦。北境小胜,不过是将士用命,天佑我朝,实不足挂齿。倒是嫡姐你,金枝玉叶,千金之体,病体初愈,正该在府中好生将养,精心调理才是。为了这点虚礼俗套,如此劳动玉体,兴师动众前来,若是不慎再染风寒,伤了根本,反倒成了妹妹我的不是了。那才真是令本王心中难安。”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点明了自己摄政王的身份和职责(“本王”、“分内之事”),又点出谢云姝“病体初愈”却如此“兴师动众”的矛盾之处,最后还将“过错”揽到自己身上,看似自省,实则是绵里藏针的敲打。
谢云姝那只伸出的、戴着通透翡翠镯子的纤纤玉手,就那样突兀地、尴尬地悬停在了半空中。指尖上精心染就的鲜红蔻丹,在从窗棂透入的微光下,闪烁着刺目的光泽,此刻却仿佛凝固了一般,进退两难。她脸上那副精心维持的、无懈可击的亲切笑容,在谢凤卿不动声色地将手收回袖中的瞬间,明显地凝滞了一下。那感觉,就像一幅价值连城、笔触细腻的工笔画美人图,被人用指甲在最光滑的脸颊部位,轻轻划出了一道微不可察却真实存在的裂痕。虽然极其细微,却足以破坏整体的完美无憾。在她那双惯会演戏的盈盈秋水眸底最深处,一丝被拒绝的愠怒和计划受挫的尴尬,如同暗河中狡猾的游鱼,倏忽闪过,快得几乎让人无法捕捉,但却真实地存在过。
然而,谢云姝是何等人物?她是在京城最顶级的贵女圈子里摸爬滚打、浸淫了十数年的高手,是能在觥筹交错、衣香鬓影间谈笑风生、同时精准算计每一步的资深“演员”。这点突如其来的小挫折,对于她而言,不过是一段无关紧要的幕间插曲,还远未到谢幕的时候。
几乎就在那抹不自然的神色即将被人察觉的刹那,她便已完成了情绪的瞬间转换与完美掩盖。就如同最高明的戏子,能在转瞬之间变换脸谱。那僵住的笑容非但没有收敛,反而如同被注入了新的活力,以一种更加灿烂、更加热情、甚至带着几分被“误解”的委屈和包容的姿态,重新在她脸上绽放开来。仿佛刚才那瞬间的尴尬,不过是观者一时的眼花,从未真实发生过。
她极其自然地将悬在半空的手收了回来,动作流畅不见一丝滞涩,指尖顺势优雅地拂过自己梳理得一丝不苟、珠翠环绕的鬓角,仿佛只是在整理一缕并不存在的碎发。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严格遵循着世家贵女最严苛的礼仪规范,行云流水,赏心悦目。她姿态曼妙地在谢凤卿下首最近的那张紫檀木嵌螺钿的客椅上坐下,广袖轻敛,裙摆铺展,如同盛开的红色牡丹,将自己安置得妥帖而端庄。
“妹妹真是……体贴入微,”她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娇脆婉转,却刻意揉入了一丝更浓的、仿佛被至亲之人关怀所打动的哽咽之音,显得愈发情真意切。一边说着,一边动作轻柔地从那绣着繁复金线的宽大袖袋中,抽出一方质地上乘、触手生凉的雪白丝帕。那丝帕的一角,用极细的丝线精巧地绣着一对相依相偎的并蒂莲,花瓣舒展,寓意美好,此刻却仿佛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讽刺。她用帕角轻轻按压着自己那毫无泪意的眼角,长而卷翘的睫毛微微颤动,做出了一副感动得几乎要泫然欲泣的模样,“姐姐不过是偶感风寒,这点小病小痛又算得了什么?哪里就需要如此静养了?倒是妹妹你,远赴北境那等苦寒之地,风餐露宿,亲冒矢石,刀光剑影里闯过来,那才叫真正的吃苦受累呢!姐姐每每思及此,心中便疼得厉害……妹妹在边关吃的苦,受的累,姐姐这点小病与之相比,简直如同萤火之于皓月,微不足道,不值一提。”
她的话语如同裹了蜜糖,句句不离关切,字字透着心疼,若是不明就里之人听了,只怕真要以为这是一对感情深厚、惺惺相惜的同胞姐妹。然而,她的目光却如同最精细的探针,随着话语的转折,状似不经意地、缓缓扫过谢凤卿的周身。从对方发间那根简单得近乎朴素的白玉簪,到那一身玄色素净、毫无纹饰炫彩的常服,最终,如同被无形磁石吸引一般,牢牢地定格在了被谢凤卿随意放置在身旁小几上的那柄佩剑之上。
那剑鞘呈现出一种古朴温润的桃木色泽,纹理天然,仿佛历经了岁月的摩挲,泛着幽幽的光华。鞘身之上,用细如发丝、几乎与木色融为一体的银线,雕刻着繁复到了极致、却又灵动非凡的桃花纹路。从羞涩的蓓蕾,到半绽的娇羞,再到盛放的绚烂,各种姿态的桃花缠绕蔓延,栩栩如生,仿佛能闻到那若有若无的桃花冷香。乍看之下,这更像是一件极具雅趣的文玩珍品,是某位技艺超群的工匠倾注了毕生心血雕琢而成的艺术品,充满了诗意与美感,实在难以将它与杀戮、血腥、死亡这些词汇联系起来。任谁也难以想象,就是这柄看似柔美雅致的剑,竟是曾在尸山血海、金戈铁马的北境战场上,无数次饮血夺命、令凶悍的北狄狼兵闻风丧胆、谈之色变的绝世凶器——桃花剑。
谢云姝的眼中,适时地、极其精准地闪过一抹复杂难言的神色。那神色里,有恰到好处的惊叹,仿佛初次得见珍宝的震撼;有浓郁的好奇,如同少女发现了新奇有趣的玩意儿;但若再深究一分,便能在那惊艳好奇的底层,捕捉到一丝极力掩饰、却依旧泄露出来的忌惮与寒意。那是对绝对力量的潜意识畏惧,尽管她不愿承认。
她的语气瞬间充满了夸张的、近乎咏叹调般的赞叹,声音都拔高了一个度,仿佛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稀世奇珍:“哎呀!”她轻呼一声,伸出保养得宜、指尖丹蔻鲜艳的手,虚虚指向那柄剑,“这……这想必就是妹妹那柄名动天下、令北狄蛮夷闻风丧胆、谈之色变的‘桃花剑’了吧?今日姐姐竟能有幸如此近距离观赏,真是……真是别致非常,巧夺天工啊!”她微微倾身,凑近了些许,似乎想要将那些精美的纹路看得更真切,但又极其讲究地保持着一段安全的、不会引起对方反感的距离,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瞧瞧这桃花纹路,真是精美绝伦,每一瓣都仿佛蕴含着生命灵气,与妹妹这般清冷出尘、卓尔不群的气质,正是相配极了呢!”她的话语如同甜蜜的丝线,一圈圈缠绕上来,“姐姐早就听闻,妹妹便是仗着这柄神兵利器,于万军丛中取敌将首级,如探囊取物一般轻而易举。真真是巾帼不让须眉,英姿勃发,威风凛凛,令天下那些须眉男子都要为之汗颜,自愧弗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