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轱辘开始缓缓转动,碾过京城平坦的青石板御道,发出规律而沉闷的声响,一路向着皇城西侧那片巍峨肃穆、象征着帝国最高宗法礼制、同时也注定暗藏无限凶险的皇家太庙驶去。
装饰奢华、铺着厚软锦垫的车厢内,谢凤卿背靠着车壁,缓缓闭上双眸,看似在闭目养神,调整状态。然而,她的脑海中却如同有千军万马在奔腾推演,飞速地计算、分析着各种可能出现的状况:谢云姝那柄华而不实却暗藏杀机的袖里剑会以何种方式发难?宗室在太庙内部究竟埋伏了多少暗桩死士?太庙的建筑图她早已烂熟于心,哪些地方最适合设伏?哪些通道可以作为应急撤离路线?萧御那边是否已经收到了她暗中传递的消息?他能调动多少人手在外部策应?祭典的流程中,哪个环节最容易被利用来制造混乱和刺杀机会?
所有的线索、人物、地点、可能性,如同无数条纵横交错的丝线,在她高度集中的精神世界里编织成一张庞大而复杂的蛛网,而她自己,正是端坐于蛛网中心,冷静等待着猎物主动上门,同时也警惕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明枪暗箭的猎手。结论明确而冷酷:这将是一场远比北境尸山血海的正面战场更为凶险、更为考验心智的硬仗!一场不见硝烟,却处处关乎生死、一念之间便可颠覆整个朝堂格局的隐秘战争!
而另一边,谢云姝独自坐在自己那架装饰更为香艳、弥漫着浓郁百合香气的华丽马车中,指尖反复地、带着一种近乎痴迷的力度,摩挲着藏在广袖之下、紧贴腕间皮肤的那柄冰凉沁骨的袖里剑的剑柄。宝石的棱角膈着指腹,带来轻微的痛感,却让她感到一种异常的兴奋和安心。她的脸上,是无法抑制的、兴奋与狠毒交织而成的扭曲表情,眼神中闪烁着疯狂而炽热的光芒。她仿佛已经透过车厢的木板,看到了不久之后太庙那间阴暗的侧殿里,谢凤卿倒在血泊中,那双总是淡漠清冷的眼睛失去神采的凄惨模样。
谢凤卿,你终究还是太年轻,太自负了!你以为你赢了北狄,得了陛下的青眼,就能稳坐这摄政王的宝座,高枕无忧了吗?你错了!这京城的水,远比你想象的要深得多,也脏得多!今日,在这龙抬头的吉日,在这供奉着列祖列宗的太庙,我就要你为你加诸在我身上的所有耻辱——夺走本该属于我的万众瞩目,夺走那至高无上的权柄,甚至……夺走了那个原本该属于我的、萧御哥哥的目光——付出最惨痛、最彻底的代价!你的命,你的一切,我今天收定了!
马车,一前一后,在清晨的薄雾与渐盛的日光中,驶向那座既是荣耀象征、亦是生死棋局的皇家宗庙。命运的齿轮,在这一刻,缓缓咬合,发出令人心悸的声响。
午时正,日头升到最高处,然而宗庙内参天古柏的枝叶交织成一片浓密的绿云,将炽热的阳光切割得支离破碎,只在冰凉泛潮的青石地板上投下些许摇曳不定、斑驳陆离的光斑,如同洒了一地破碎的金屑。冗长而压抑的祭拜仪式终于暂告一段落,主持仪式的宗正寺老王爷声音洪亮却难掩疲惫地宣布,诸位宗亲可移至侧殿厢房稍事休息,进些茶点,以备下午更为繁缛的后续流程。
这一声宣告,如同解开了某种无形的束缚,肃穆的人群开始出现轻微的骚动。衣着华丽的宗室子弟、勋贵命妇们纷纷活动着因长久跪拜而酸麻的腿脚,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或低声交换着朝堂内外的传闻,或是在贴身侍从的引导下,向着早已安排好的休息之处走去。空气中弥漫的浓郁香火气息稍稍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松弛下来的、带着些许窃窃私语的氛围。
就在这人流初动、视线纷杂的时刻,谢云姝如同一条色彩艳丽的毒蛇,悄无声息地游弋到了谢凤卿的身侧。她脸上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混合着担忧与神秘的神情,仿佛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必须与人分享,却又恐惊扰他人。她凑近谢凤卿,用只有两人能听清的气声,急切而又带着一丝怯意地说道:“妹妹,方才祭拜之时,姐姐的位置离后殿近,心又静,似乎……似乎隐约听到后殿那边,一间据说多年未曾开启过的暗室里头,传来些许异样的响动。”
她说着,还煞有介事地侧耳倾听了一下远处的动静,继续道:“那声音窸窸窣窣的,像是什么东西被碰倒了,又像是……有什么活物在里头抓挠,听得我心里直发毛,七上八下的。妹妹你也知道,这宗庙是何等庄严神圣之地,供奉着列祖列宗的英灵,最是忌讳这些不清净的东西混进来,万一惊扰、亵渎了先祖,那咱们这些后辈的罪过可就大了!姐姐我人微言轻,又手无缚鸡之力,实在不敢声张,怕万一只是虚惊一场,反倒闹得人心惶惶,惊扰了祭典,那才是大大的不敬。妹妹你武功高强,耳聪目明远胜常人,胆识更是姐姐望尘莫及……不知……不知可否劳烦妹妹,随姐姐一同悄悄过去查看一番?咱们速去速回,若无事最好,若真有什么腌臜之物,以妹妹的身手,顺手打发了便是,也免得酿成大祸。”
来了。狐狸尾巴终于藏不住了。谢凤卿心中冷笑,如同数九寒天里最锋利冰刃划过硬冰,带着刺骨的寒意与一丝果然如此的嘲弄。面上却丝毫不显,反而配合地微微蹙起那双英气的眉,眼神中流露出适当的疑惑与一丝身为摄政王对宗庙安危的责任感,沉吟道:“哦?竟有此事?宗庙重地,岂容宵小之辈肆意横行,惊扰先祖清静乃是大忌。嫡姐听得真切?方位可确定?既然有所疑虑,谨慎些总是没错的,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好,事不宜迟,就依嫡姐所言,我们悄悄过去探查一下,务必弄个明白。”
谢云姝见她如此轻易便应允,心中狂喜如同沸腾的岩浆般翻涌,几乎要冲破她勉力维持的镇定面具,眼底深处那一抹得逞的兴奋与恶毒险些泄露出来。她忙不迭地点头,语气带着几分掩饰不住的急切:“妹妹肯去就太好了!我听得真真切切,就是后殿最里边那间挂着‘慎终追远’匾额的偏殿旁边!妹妹快随我来,我知道一条近路,很是僻静,绝不会惊动旁人。”
说罢,她立即转身,迈着看似轻快实则透着急切的步子在前引路。谢凤卿则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半步的距离,玄色的衣袂在幽暗的廊道间拂过,不带起一丝尘埃。两人一前一后,刻意避开了熙攘的主要人流,专挑那些光线昏暗、人迹罕至的偏殿院落穿行。
越往里走,环境越发显得荒僻寂寥。原本修缮完好的殿宇逐渐被年久失修的建筑所替代,朱漆剥落,廊柱朽坏,石阶缝隙里长满了厚厚的青苔,空气中那股常年萦绕的香火味也被一种更浓郁的、混合着陈年灰尘、潮湿木头和淡淡霉腐的气息所取代。光线愈发昏暗,只有几缕顽强的光线从破损的窗棂缝隙挤进来,在布满蛛网的空气中形成一道道光柱,照出无数飞舞的微尘。
最终,她们停在了一座看起来几乎已被遗忘的独立殿宇前。这殿宇规模不大,但气势犹存,只是门前石阶残破,铜环锈死,沉重的殿门上挂着一把锈迹斑斑的巨大铜锁,锁身上甚至结着蛛网,显然已有许多年未曾开启过。四周寂静得可怕,连鸟鸣虫嘶都听不到,只有风吹过破旧窗纸发出的呜咽声,更添几分阴森。
“就是这里了。”谢云姝指着殿门旁一处被枯败藤蔓几乎完全覆盖的角落,那里若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还有一个仅容一人弯腰通过的狭窄入口,黑黢黢的,如同通往地府深渊的甬道,里面散发出阴冷潮湿、令人脊背发凉的气息。“那古怪的声音,就是从这里面传出来的,断断续续,时有时无,听着……听着不像是寻常动静。”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颤抖,仿佛真的十分害怕。
她上前一步,伸出保养得宜的手,小心翼翼地将遮挡的藤蔓拨开些许,然后在墙壁上几块看似与周围无异、实则略有松动的砖石上,按照某种特定的顺序或轻或重地敲击、按压了几下。只听得一阵极其轻微、几乎微不可闻的机括转动声从墙壁内部传来,那扇隐蔽的暗门竟如同被无形的手推动般,无声无息地向内滑开,露出了后面更加深邃、浓稠得化不开的黑暗,那黑暗仿佛有生命般,张开了巨口,等待着吞噬一切。
“妹妹,”谢云姝侧身让开入口,回头看向谢凤卿,眼神闪烁不定,带着一种混合了怯懦、依赖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催促的复杂情绪,表演得堪称天衣无缝,“里面黑,姐姐……姐姐实在是害怕得紧,心都要跳出来了。你武功盖世,胆识过人,你在前面探路,可好?姐姐就跟在你后面,给你指望着点身后,万一……万一有什么不对劲,我们也好有个照应。”她的话语带着楚楚可怜的祈求,任谁看了都会觉得她只是一个被吓坏了的、需要保护的弱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