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允恭的眼睛瞪得像铜铃,死死地盯着自己那个才刚到朱珏腰间的小妹。
她……她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徐达脸上的苦笑僵住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到极致的神情。
就连始作俑者朱元璋,也愣了一下。
随即,他爆发出了一阵惊天动地的大笑。
“哈哈哈哈!好!好啊!”
朱元璋快步走到徐妙锦面前,一把将这个小小的女娃抱了起来,高高举过头顶。
“咱的乖孙媳妇!有眼光!有眼光啊!”
他笑得前仰后合,眼角甚至都笑出了泪花。
这一下,比任何圣旨都管用。
童言无忌,却是天意。
在场的所有下人,全都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头埋得低低的,连大气都不敢喘。
魏国公府的小小姐,当着皇上和国公爷的面,亲口喊了那位朱公子夫君。
这门亲事,是铁板钉钉,再无任何转圜的余地了!
朱珏站在原地,看着那个被朱元璋举在空中,咯咯直笑的小女孩,一时间竟有些手足无措。
夫君?
这个词汇对于他来说,太过遥远,也太过沉重。
他只是一个想尽办法,努力活下去的孤儿。
可现在,他不仅有了一个爷爷,似乎……还多了一个妻子。
一个看起来粉雕玉琢,还没点心盘子高的小妻子。
朱元璋抱着徐妙锦,转身看向徐达,脸上的笑意不减。
“天德,你看看,你看看!”
“孩子们自己都乐意,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咱早就说过,三岁看老!咱这孙媳妇,从小就聪明,知道给自己挑个好郎君!”
徐达还能说什么?
他只能从椅子上站起来,对着朱元璋,再次深深一躬。
这一次,他的腰弯得更低,声音也愈发沙哑。
“陛下……圣明。”
朱元璋满意地点了点头,将徐妙锦轻轻放回地上,还顺手捏了捏她的小脸蛋。
“去吧,找你未来的夫君玩去。”
徐妙锦得了圣旨,迈开小短腿,哒哒哒又跑回了朱珏身边,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拽住了朱珏的衣角,仰着小脸看他,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全是纯粹的好奇。
朱珏低头,正好对上那双清澈的眼眸。
他心中那块因皇权、阴谋而变得坚硬的地方,似乎被轻轻戳了一下。
有点软。
有点痒。
朱元璋处理完这件事,心情大好,这才将目光转向了一旁脸色煞白的徐允恭。
“允恭啊。”
他的声音不高,却让徐允恭浑身一震,连忙躬身行礼。
“臣在。”
“以后,你跟珏儿要多亲近亲近。”朱元璋的语气像个寻常长辈,叮嘱着家里的晚辈。
“是。”徐允恭低着头,心中一片茫然。
亲近?
要如何亲近?
他现在看到朱珏,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往上冒。
就是这个人,让他的妹妹跳进了火坑,让整个徐家被绑上了战车。
“这小子,脾气臭,不好相与。”
朱元璋看着朱珏,话锋一转,“不过,他这倔脾气,这骨子里的东西,跟咱年轻的时候,一个样。”
轰!
徐允恭的脑子里仿佛炸开了一个响雷。
跟……跟皇上年轻的时候一个样?
这是什么意思?
一个被遗弃在寺庙门口的弃婴,凭什么能得陛下如此评价?
这已经不是暗示了,这简直就是明示!
可越是这样,徐允恭就越是想不通。
如果真是龙子凤孙,为何不早早接入宫中,光明正大地养着?
就算是有什么难言之隐的私生子,以当今陛下的雄才大略和绝对权威,认回来又有何难?
何必搞得如此神秘,如此大费周章?
这完全不符合陛下的行事风格!
徐允恭的脑子成了一团浆糊,无数个念头在里面横冲直撞,却找不到一个合理的出口。
他只能将这份滔天巨浪般的困惑死死压在心底,用尽全身力气,才挤出两个字。
“……臣,遵旨。”
朱元璋看着他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也不点破,只是淡淡一笑。
有些事,让他们自己去猜,比咱亲口说出来,效果要好得多。
正事谈完,气氛陡然一松。
朱元璋挥了挥手,让所有下人都退了出去。
偌大的正堂,只剩下他们四人,以及拽着朱珏衣角不放的徐妙锦。
“天德,陪咱出去走走吧。”朱元璋的语气,忽然变得有些萧索。
“……好。”
两个老人,一君一臣,一友一敌,并肩走出了正堂,站在了庭院的台阶上。
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朱珏和徐允恭默默地跟在后面,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
“天德,还记得吗?
当年在濠州,咱俩分一个饼吃,你总让咱多吃一口,说咱脑子好使,得多想想怎么活下去。”朱元璋的声音悠悠传来,带着浓浓的怀念。
徐达的脸上,也露出了难得的笑容。
“臣记得。那时候陛下说,等将来打了天下,让臣天天吃肉,顿顿有酒。”
“哈哈,咱没食言吧?”
“陛下金口玉言,自然没有。”徐达笑着,却咳了两声。
朱元璋脸上的笑容瞬间收敛,侧头看着他苍白的面容,眼神复杂。
“天德啊……咱真舍不得你走。”
这句话,他说的很轻,却重如泰山。
没有了君臣之别,只是一个即将失去老兄弟的普通人。
徐达沉默了片刻,他望着天边那轮即将沉入地平线的红日,缓缓开口。
“陛下,人生在世,终有一死,臣戎马一生,能活到今天,已经是赚了。”
他顿了顿,转过头,看着朱元璋,眼神前所未有的明亮。
“陛下不必感伤。臣就算是到了下面,也会替陛下把路探好。”
“黄泉路上若是有什么妖魔鬼怪,有什么崎岖坎坷,臣……先提刀给您平了!”
此言一出,朱元璋虎躯一震,眼眶瞬间就红了。
他伸出手,重重地拍在徐达的肩膀上,嘴唇翕动了几下,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声长叹。
“好兄弟!”
夕阳的最后一丝余光,消失在了天际。
暮色四合。
不知道是谁,先起了一个调子。
那是一首苍凉、古朴的曲子,没有歌词,只有简单的咿咿呀呀的哼唱。
调子很简单,甚至有些跑调,却带着金戈铁马的肃杀之气。
那是他们当年还在当红巾军时,打了胜仗,围着篝火,喝着劣酒时最爱唱的歌。
朱元璋哼着,徐达也跟着哼了起来。
两个老人的声音,一个沙哑,一个低沉,交织在一起,回荡在寂静的魏国公府上空。
那歌声里,有鄱阳湖的连天水战,有平江城的血肉磨坊,有北伐大漠的万里黄沙。
有无数战死的兄弟,有无数不眠的夜晚。
那是一个时代,两个男人,用鲜血和生命谱写的战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