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允恭站在后面,听着这苍凉的曲调,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眼眶发酸。
他从未见过父亲如此……如此外放的一面。
朱珏则静静地站着,小小的徐妙锦已经靠在他的腿边睡着了。
他听不懂这歌声里的故事,却能感受到那股扑面而来的,属于一个开国时代的磅礴与悲壮。
他看着那两个并不算高大,甚至有些佝偻的背影,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自己身上背负的,究竟是什么。
那不仅仅是一个人的前途,更是一个时代的延续,是这两个老人用一生守护的东西。
曲终。
人散。
“天黑了,咱该回宫了。”朱元璋的声音恢复了帝王的威严。
他没有再看徐达,仿佛多看一眼,就会泄露自己的不舍。
他转过身,朝朱珏招了招手。
“珏儿,跟咱走。”
“是,爷爷。”
朱珏小心翼翼地将已经睡熟的徐妙锦抱了起来,交到旁边一个闻声而来的侍女手中,然后快步跟上了朱元璋的步伐。
帝王的仪仗,缓缓驶离了魏国公府。
庭院里,再次恢复了死寂。
徐允恭快步走到父亲身边,扶住了他有些摇晃的身体。
“爹!”
他再也忍不住了,压低了声音,几乎是嘶吼着问了出来。
“您……您怎么就答应了啊!”
“妙锦才多大?那个朱珏,他到底是什么人?值得我们把整个徐家都押上去!”
徐达没有回答,只是任由儿子扶着,双眼依旧望着朱元璋消失的方向,久久无言。
徐允恭急得满头大汗,他将自己心中那个最荒唐,也最有可能的猜测说了出来。
“难道……难道他真是陛下的……亲生骨肉?”
听到这句话,徐达才终于有了反应。
他轻轻地摇了摇头,嘴角扯出一个极其古怪的笑容。
“亲生骨肉?”
他呵了一声,声音轻得像一阵风。
“允恭啊……你把陛下,也把这件事,想得太简单了。”
徐允恭彻底懵了。
不是亲生骨肉?
那还能是什么?
难道比皇帝的亲生骨肉,还有更尊贵、更需要徐家倾力扶持的身份?
这天下,除了太子,还有谁能有这个分量?
“爹,您……您到底是什么意思?”
徐允恭的声音都在发颤,他死死地盯着父亲,迫切地想要一个答案。
“您就别打哑谜了,儿子愚钝,您就明明白白地告诉我,那个朱珏,他到底是谁!”
徐达没有立刻回答。
许久,徐达才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
“允恭,我问你,我徐家的女儿,金枝玉叶,配一个无名无分的皇子,够不够?”
徐允恭一愣,下意识地回答:“自然是够的,甚至……绰绰有余。”
哪怕是见不得光的私生子,那也是龙种。
配他徐家的女儿,算不上辱没。
可父亲这么问,显然不是这个意思。
果然,徐达摇了摇头。
“不够。”
他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远远不够。”
“别说是一个见不得光的私生子,就算是陛下现在亲封的一位亲王,想娶我徐达的女儿,想让我徐家,把这阖族上下的性命前程都押上去,也还不够格!”
轰!
徐允恭只觉得一道惊雷在脑中炸响。
他呆呆地看着父亲那并不伟岸,甚至有些佝偻的背影,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来。
不够格?
连亲王都不够格?
那……那得是什么样的身份,才够格?
一个荒唐到极致,让他自己都觉得匪夷所思的念头,不受控制地从心底最深处冒了出来。
他的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徐达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他没有回头,只是继续用那平淡到令人心悸的语调说着。
“陛下今晚,不是来托孤的。”
“他是来抢人的。”
“他不是把一个无足轻重的孙子托付给我们,而是要把我们整个徐家,都绑在他的那条船上。”
“允恭,你现在再想想,什么样的船,需要用上我们整个徐家来当压舱石?”
徐允恭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他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得一干二净,变得惨白如纸。
什么样的船……
什么样的船!
这大明的天下,除了那艘至高无上的龙船,除了那个代表着帝国未来的储君之位,还有什么船,值得开国第一功臣的徐家,压上一切?!
“太……太子……”
徐允恭的声音艰涩无比,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一样。
“他……他是……太子之后的……”
他不敢说出那个词。
那两个字,是天下最尊贵的象征,也是最致命的诅咒。
在当今太子朱标身体康健,春秋正盛的情况下,议论这个,就是谋逆!是抄家灭族的死罪!
徐达终于缓缓地转过身来。
他看着自己这个被吓得魂不附体的儿子,浑浊的眼中没有半点波澜。
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但他的沉默,本身就是一种默认。
徐允恭只觉得天旋地转,他踉跄着后退一步,扶住了身后的柱子,才勉强没有瘫倒在地。
完了!
全完了!
他脑子里只剩下这两个字。
怪不得!
怪不得陛下对那个朱珏如此不同!
怪不得陛下不惜亲自登门,用近乎强硬的姿态,定下这门亲事!
原来,那根本不是什么恩宠,而是一道催命符!
“爹!您糊涂啊!”
徐允恭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恐惧,他冲到徐达面前,双眼赤红。
“太子殿下尚在!皇孙允炆、允熥两位殿下也日渐长大,他们才是正统!”
“这个朱珏,来路不明,身份根本见不得光!陛下就算再喜欢他,也越不过祖宗礼法去!”
“我们徐家现在掺和进去,等将来太子殿下登基,或是皇孙继位,我们……我们徐家就是第一个要被清算的对象啊!”
“这不是把妙锦往火坑里推吗?这是把我们整个徐家都架在火上烤啊!”
徐允恭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嘶哑,他想不通,一向算无遗策,稳如泰山的父亲,这次怎么会犯下如此致命的错误。
这根本不是投资,这是赌命!
而且是拿整个家族的性命去赌一个几乎不可能赢的未来!
“说完了?”
面对儿子的嘶吼,徐达的反应依旧是平静,平静得近乎冷酷。
徐允恭一滞,看着父亲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后面的话全都堵在了喉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