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朱珏能想到的,朱元璋又何尝想不到?
“糊涂!”
一声暴喝,如同晴天霹雳,将朱标所有的希望与侥幸,炸得粉碎!
朱元璋霍然起身,几步从御座上走下来,站到朱标面前。
他没有愤怒地咆哮,反而用一种极度失望的眼神,一寸寸地凌迟着自己儿子的心。
“标儿,你当太子,当糊涂了?”
“你以为他们贪,是因为钱少?”
朱元璋伸出一根手指,几乎要戳到朱标的鼻子上。
“咱告诉你,不是!”
“是因为人心不足蛇吞象!”
“今天你给他一百两,他想要一千两!明天你给他一千两,他就想要一万两!
人的贪欲,是永远没有止境的!”
“高薪养廉?咱看是高薪养贪!”
朱元璋的声音里,充满了彻骨的寒意与失望。
“你是太子,是大明未来的皇帝!
你的心,应该在田间地头,在那些吃不饱穿不暖的百姓身上!”
“可你现在,在干什么?”
“你在为这些趴在百姓身上吸血的蛀虫求情!
你在替他们想办法!你心疼他们,谁来心疼咱大明的百姓!”
“你太让咱失望了!”
这最后一句话,朱元璋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
那是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痛心,一种对继承人软弱的彻底失望。
“你这性子,太软!没有半点帝王的决绝和威严!”
“将来咱走了,这帮文官骑到你头上去,你还指望他们念你的好?”
“他们只会啃光咱留给你的江山,啃光咱大明的骨血!”
朱标的脸,唰的一下,变得惨白。
他踉跄着后退两步,眼神空洞,嘴唇翕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父皇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把刀,狠狠地扎在他的心上。
他知道,自己错了。
错得离谱。
他错在,试图用文人的道理,去说服一个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开国皇帝。
他错在,没有真正理解父皇那颗看似冷酷,实则比谁都滚烫的心。
朱珏站在一旁,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那不是单纯的愤怒,而是一种源于根本理念冲突的巨大失落。
在老爷子眼里,太子此举,等同于背叛。
背叛了他这个父亲,更背叛了构成大明根基的亿万万百姓。
这一刻,朱珏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另一桩旧案。
驸马都尉,欧阳伦案。
欧阳伦,娶的是朱元璋和马皇后最疼爱的女儿,安庆公主。
他仗着自己是皇亲国戚,竟敢胆大包天,私自派遣手下走私茶叶出关,牟取暴利。
事情败露后,朝野震动。
安庆公主哭着跪在朱元璋面前,甚至搬出了已经过世的马皇后,求父皇看在夫妻情分、看在死去母后的份上,饶欧阳伦一命。
当时朱元璋是怎么说的?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冰冷的八个字,断绝了所有的情面。
最终,这位尊贵的驸马爷,被毫不留情地赐死。
连自己的女婿,说杀就杀,没有半分犹豫。
朱珏此刻才真正明白,朱元璋对贪腐的憎恨,已经深入骨髓,成为了一种本能。
这种憎恨,并非源于对权力的偏执,而是源于他对底层百姓最深沉的共情。
因为他自己,就曾是要饭的乞丐,是任人欺凌的底层草民。
他知道百姓的苦。
所以,他绝不容忍任何人,再让他治下的百姓,受他当年受过的苦!
杀!
杀尽一切贪官污吏!
这就是他的道!简单,粗暴,却也最直接!
只是……
朱珏的眉头微微皱起。
他来自后世,他知道历史。郭桓案杀的人头滚滚,血流成河,可杜绝大明的贪腐了吗?
没有。
风头过后,一切照旧,甚至变本加厉,手段更加隐蔽。
单纯的杀戮,并不能解决根本问题。
就像一个化脓的伤口,只把表面的脓血挤掉,却不清理内部的腐肉,伤口永远不会真正愈合。
可这些话,他能说吗?
他不敢。
说了,在老爷子听来,恐怕和太子一样,都是糊涂之言。
朱元璋没有再看自己那个失魂落魄的儿子。
他缓缓转过身,冰冷的目光,重新落在了那个已经快要吓尿的太监赵明身上。
赵明一个激灵,头磕在地上,砰砰作响。
“奴婢在,奴婢在!”
朱元璋的声音,平静得没有波澜,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最终裁决。
“写。”
“一个字,都不许改!”
赵明颤抖着抬起头,那张满是冷汗的脸上,写满了恐惧。
那支千斤重的毛笔,在太监赵明颤抖的手中,即将落下。
就在这时。
“咳……咳咳……咳咳咳!”
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烈咳嗽,猛地划破了这片死寂!
是太子朱标!
他捂着胸口,躬下身子,瘦削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原本就因哀求而苍白的脸色,此刻更是血色尽褪,浮现出一抹病态的潮红。
他整个人摇摇欲坠,仿佛随时都会倒下。
“标儿!”
前一刻还如同万年玄冰的朱元璋,脸上瞬间被惊恐和担忧所取代。
帝王的威严荡然无存,只剩下一个心急如焚的父亲。
他一个箭步冲下御阶,甚至顾不上龙袍的下摆,一把扶住摇晃的朱标。
“快!传太医!快传太医!!”
朱元璋对着殿外的太监怒吼。
“父皇……儿臣……儿臣没事……”
朱标缓过一口气,虚弱地摆了摆手。
他轻轻推开朱元璋的搀扶,竟是又要重新跪下。
“你!”
朱元璋气得浑身发抖,伸手指着他,胸膛剧烈起伏。
怒火和心疼,两种极致的情绪在他眼中疯狂交织,几乎要将他撕裂。
他想骂,可看着儿子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却一个字都骂不出口。
他想罚,可看着儿子那孱弱的身体,又如何下得去手?
这个儿子,是他倾注了半生心血,是他认定的帝国继承人!
他仁厚,他孝顺,他什么都好!
可为什么,偏偏在对待贪官这件事上,如此糊涂!如此心软!
朱元璋的目光在殿内疯狂扫视,最后,猛地定格在了那个从始至终都保持沉默的身影上。
朱珏!
一个念头,突兀地从朱元璋的脑海中冒了出来。
他要听听,这个他亲手教导的孙儿,会怎么说。
“珏儿。”
朱元璋的声音,已经恢复了些许平静,但那平静之下,是更深的暗流。
“你过来。”
朱珏心中一凛。
来了。
终究还是躲不过。
他能感觉到,太子朱标的目光也投了过来,带着期盼。
或许在太子看来,一个孩子,总该是心存善念的。
朱珏迈开步子,不疾不徐地走到大殿中央。
他先是对着朱元璋行了一礼,又对着朱标微微躬身。
整个过程,从容不迫,没有丝毫的慌乱。
朱元璋看着他这副模样,眼中的暗流稍微缓和了些。
“咱问你。”
朱元璋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郭桓案,牵连甚广。你大伯为你口中的无辜者求情,认为不该株连,不该滥杀。”
“你告诉咱,这些人,咱……是该杀,还是不该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