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问题,如同一柄双刃剑,悬在了朱珏的头顶。
说不该杀,就是当面忤逆朱元璋,是和太子一样的糊涂之言。
说该杀,又会彻底得罪太子,而且显得自己冷血无情。
朱标的眼神更加恳切了。
他希望这个侄儿能帮自己说一句话,哪怕只是一句孩童的稚语,或许也能让父皇的怒火稍稍平息。
然而,朱珏接下来的回答,却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他没有丝毫犹豫,甚至没有片刻的思考。
“回皇爷爷。”
“该杀!”
两个字,如同两记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朱标脸上的最后一丝血色,也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朱珏。
那跪在地上的太监赵明,更是吓得魂飞魄散,整个人都软了下去。
朱元璋的脸上,却看不出喜怒。
他只是盯着朱珏,深邃的眸子里闪过奇异的光。
“哦?”
他缓缓开口,追问道:“为何该杀?咱说的是所有人。
那些被牵连的,或许罪不至死,甚至有些只是沾了点边,也要一并杀了?”
这个问题,比刚才那个更加致命。
这不再是简单的站队,而是需要一套完整的,能够说服他这位开国皇帝的逻辑!
朱珏知道,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开始。
他抬起头,迎上朱元璋审视的目光,没有半分退缩。
“皇爷爷,孙儿年幼,不懂什么大道理。”
他先是放低了姿态,显得很是谦逊。
“孙儿只记得,您曾给孙儿讲过前汉的故事。”
“汉武帝时,有一位飞将军,名叫李广。”
朱珏的声音不疾不徐,开始讲述一桩陈年旧案。
“李广有一次夜归,被霸陵的守尉拦下,耽误了行程。
后来,他便借故将那名霸陵尉调到自己军中,寻了个由头,将其斩杀。”
“按我大明律,无故擅杀朝廷命官,是何等罪过?可汉武帝,却并未追究李广的罪责。”
朱标眉头紧锁,他不明白朱珏此时提这个做什么。
这难道不是在说,功臣犯了法,也可以被宽恕吗?
朱珏没有理会旁人的目光,继续说道。
“还有一位,冠军侯霍去病。”
“他的舅舅,大将军卫青,被李广的儿子李敢打伤。
霍去病为了给舅舅出气,竟在甘泉宫的皇家猎场,当着众人的面,一箭射杀了李敢。”
“李敢也是列侯,在禁苑之中射杀列侯,更是滔天大罪!可结果呢?
汉武帝对外只说李敢是狩猎时被鹿撞死的,此事便不了了之。”
说到这里,朱珏微微一顿。
大殿内,所有人的脑子都有些转不过来了。
太子朱标的眼中,甚至重新燃起了希望。
朱珏举的这两个例子,不都是法外开恩,宽恕功臣的典范吗?
他这是在……用一种更委婉的方式,劝谏父皇?
就在所有人都这么以为的时候,朱珏的话锋,猛地一转!
“孙儿当时愚钝,不明白汉武帝为何要这么做。”
“明明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为何到了这些功臣猛将身上,律法就成了一纸空文?”
他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起来,直视着朱元璋!
“直到后来,皇爷爷您的一句话,点醒了孙儿!”
朱珏的声音,陡然拔高!
“您说,这天下,没有谁是不能杀的!
关键只在于,杀了他,对天下是有利,还是有弊!”
轰!
这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在朱标的脑海中炸响!
他瞬间明白了朱珏的意图!
他不是在求情!
他是在为朱元璋的杀戮,寻找最根本,也是最冷酷的法理依据!
“李广、霍去病,是大汉抵御匈奴的国之利器!
杀一个霸陵尉,杀一个李敢,于国无损。
可若是杀了李广和霍去病,就是大汉自断臂膀,边境危矣!”
“所以,汉武帝不是在宽恕他们的罪,而是在权衡他们的用!”
“因为他们的用处,远远大于他们的罪过!所以他们可以不死!”
朱珏的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冰的钢针,扎进所有人的心里。
他说完,猛地一转身,伸出小手,遥遥指向殿外,指向那些卷宗所代表的,成千上万的贪官污吏!
“那孙儿敢问皇爷爷,敢问太子殿下!”
“郭桓案中的这些人,他们于我大明,又有何用?!”
这一问,石破天惊!
“他们不是国之利器,是国之蛀虫!”
“他们不是为国征战,是吸食民脂民膏!”
“留着李广、霍去病,可保大汉边境数十年安宁!
可留着他们,只会让我大明这棵参天大树,从根基开始腐烂,最终轰然倒塌!”
朱珏的声音越来越激昂,小小的身躯里,仿佛蕴藏着无穷的力量。
“皇爷爷要做的,不是简单的杀人泄愤!而是矫枉必须过正!”
“如今朝野上下,贪腐之风已成燎原之势!
若不以雷霆之威,若不用这数万颗人头,来铸就一道血的堤坝,如何能挡住这滔天洪水?
如何能震慑天下宵小?又如何能让我大明,吏治清明,长治久安!”
“所以!”
朱珏收回手,重新转向朱元璋,深深一拜,一字一顿地说道。
“孙儿以为,这些人,不仅该杀,而且必须全杀!”
“一个,都不能留!”
话音落下。
整个奉天殿,针落可闻。
跪在地上的太监赵明,早已忘记了呼吸,那支笔还悬在半空,一滴浓墨从笔尖滴落,在明黄的圣旨上,晕开一个丑陋的墨点。
太子朱标,还保持着跪地的姿势。
他张着嘴,怔怔地看着朱珏,眼神里充满了震惊、错愕,还有……恐惧。
他一直以为,这个侄儿只是聪慧早熟。
直到今天,他才发现,他错了。
这哪里是聪慧?
这分明是一种洞悉了权力本质的、令人不寒而栗的冷酷!
而龙椅之旁的朱元璋,也彻底僵住了。
他脸上的怒气,心疼,挣扎,全都消失不见。
看着这个不过几岁大的孩子,这个他从野地里捡回来的孙儿。
他教他读书,教他识字,教他历史,甚至将自己当年打天下的那些帝王心术,也当成故事讲给他听。
他以为,他只是在教一个孩子。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
朱珏,竟然全都听懂了。
而且,不是死记硬背的懂,是真正融会贯通,并且能举一反三的懂!
“天下没有不可杀之人,只看是否于天下有利……”
这是他当年酒后,随口对朱珏说的一句话。
他自己或许都快忘了。
可朱珏,却记住了。
并且在今天,用这句话,为他即将掀起的血雨腥风,找到了最坚实,也最无情的理论根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