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马场基地,“天锤”防空塔顶层平台。
周淮安独自一人站在巨大的128毫米高炮旁,江风猎猎,吹动他的衣角。他点燃一支烟,目光投向东方。
从这里望去,不足四公里外,闸北上空升腾着一股股浓重的黑烟,如同无法驱散的阴云。
炮声是清晰可辨的连绵巨响。“捷克式”轻机枪清脆的点射,“三年式”重机枪沉闷的咆哮,以及75毫米山炮爆炸时特有的尖锐撕裂声,都能够隐约听到。
他身后,几名“雷神之眼”防空团的士兵正在维护另一门高炮,金属工具碰撞发出清脆声响。巨大的炮管斜指天空,如同沉默的守护神。
沉重的军靴脚步声传来,“战锤师”师长高建国走了上来。他依旧穿着那身土黄色的军服,但领章已换成了银色的骷髅头。
周淮安没有回头,递过去一支烟。
“听到了吗?打了快三天了,还在原地踏步。”
高建国接过烟点燃,吸了一口,眼神眯起,仿佛回到了斯大林格勒的废墟之中。
周淮安问:“老高,以你的经验看,照他们这种打法,多久能啃下虹口?”
高建国吐出一口浓烟,用指节敲了敲身旁的混凝土女儿墙,发出梆梆的闷响。
“长官,恕我直言,他们在用一种最愚蠢、也最昂贵的战术——‘线性冲锋’。这是一战的思维,用人命去消耗敌人的弹药。在坚固的城市防御体系面前,这是自杀。”
他又指了指远处炮声传来的方向。
“我听到了他们的炮声,太零碎了,没有形成压倒性的火力密度。步兵和炮兵是脱节的。步兵冲上去,炮火就得停。炮火覆盖时,步兵又只能在后面看着。这不叫‘协同’,这叫‘轮流送死’。”
高建国将烟头在墙沿上摁灭,给出了一个冰冷的结论。
“照这种填油战术,就算东瀛人不增援,他们想用尸体把虹口填平,至少也得再死上三四万人,打上半个月。”
周淮安笑了笑,问了第二个问题:“那如果……把你的‘战锤师’压上去呢?”
高建国的眼中瞬间燃起火焰。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长官,您要的是什么样的结果?”
他伸出三根粗壮的手指,像在展示商品。
“如果您只要结果,不在乎伤亡。我只需要一个晚上。”他用拳头砸在墙沿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我会用一个团佯攻,吸引正面火力。然后,把剩下两个团和所有冲锋枪手、工兵组成一支‘突击工兵集团’,从他们防线最薄弱的下水道或者废墟里,用炸药硬生生炸开一条路,直插他们的心脏。代价是,我们可能会损失三分之一的弟兄。”
他又伸出第二根手指。
“如果您想要稳妥。给我三天时间。我会让师属炮兵团,把我们所有的122毫米榴弹炮和76.2毫米加农炮全部推上去,对准一个点,进行二十四小时不间断的轰击。用炮弹把他们的乌龟壳一层一层剥开。然后,我的步兵再跟在后面,逐个房间地进行清剿。伤亡会小得多。”
他收回手,猛地挺直胸膛,声音如同出膛的炮弹。
“但无论哪种方式,只要我的师上去,虹口,最多三天拿下!”
周淮安听完没有说话,重新点燃了一支烟。
高建国的回答,让他对自己的底牌,有了更清晰的认知。
他看着东方那片被硝烟染成灰色的天空,心中暗自思量。
血已经流得差不多了。
绝望的情绪也应该开始蔓延了。
周淮安转头,看着那条通往基地大门的唯一公路。
“差不多……该来了。”他喃喃自语。
苏州河南岸,原杜氏漕运公司的三号粮仓。
这里已被军管,灯火通明。空气中弥漫着麻袋、灰尘和粮食混合的气味,巨大的吊扇在房梁下徒劳地转动,吹不起一丝凉风。
数百名被紧急征调的苦力和士兵,在军官的咆哮声中,将一袋袋印着“军用”字样的米袋、面粉袋从卡车上卸下,在仓库中央堆成一座座小山。空气中漂浮着细密的粉尘,在探照灯的光柱下如同金色的雾。
程峰站在二楼的栈桥上,手里拿着一份清单,对着下方大声指挥。他军服的袖子卷到臂肘,额头上全是汗。
“快!动作快点!面粉放东边!大米放西边!别他妈给我搞混了!”
赵立言坐在一张临时搬来的桌子后面,桌上摆着算盘和账本。他没有参与体力劳动,而是在冷静地核对着每一车物资的数量和品类,算珠在他指间拨动,发出清脆的“噼啪”声。
程峰走下来,拿起桌上的搪瓷缸灌了一大口凉茶,声音沙哑地问:“怎么样了?还差多少?”
赵立言拨动最后一颗算珠,头也不抬地回答:“大米还差二十万斤,面粉差十万斤。肉类罐头最麻烦,全苏州的仓库都搬空了,也才凑了不到五万斤。药品缺口最大,特别是磺胺和吗啡,那是战略物资,后勤总库那边根本不批。”
他放下账本,扶了扶眼镜,看着眼前这如同山峦般的物资,语气变得冰冷:“程组长,你看着这些东西,就没有一点别的想法吗?”
程峰皱眉:“什么意思?”
赵立言站起身,走到敞开的仓库大门前,看着远处闸北那片火光冲天的夜空。“前线的三十六师,一个团打光了,每个弟兄分到的,也就是两个馒头一碗稀粥。而我们现在,却要将足以让几万人吃上一个月的粮食,送给一个来历不明的‘军阀’。”
他转过身,盯着程峰:“这是一个巨大的隐患。一个不受控制的武装集团,盘踞在党国的心腹之地。今天他要粮,明天他会不会要地盘?要兵权?我们这是在养虎为患!”
程峰没有立刻反驳。他走到赵立言身边,同样看着远方的战火,沉默了许久。
“老赵,我问你,昨天八字桥,我们填进去了多少人?”他声音低沉。
赵立言的嘴唇动了动,没有说话。
“一个旅。”程峰替他说了出来,“一个整编旅,六千多人,不到十二个小时,伤亡超过三成。换来了什么?不到三百米的推进。”
他转过头,看着赵立言:“如果这些粮食,能换来上百辆坦克开进虹口,能换来正面战场少死几千个、甚至上万个弟兄……这笔买卖,就值!”
“至于他是不是‘隐患’,那是金陵那帮大人物该头疼的事。我们的任务,是打赢眼前的仗,是让弟兄们少流点血!”
赵立言再次沉默。程峰的话,他无法反驳。
粮仓外,又一排军用卡车缓缓驶来,车灯划破黑暗。车上堆满了墨绿色的弹药箱和印着红十字的医疗箱,在灯光下,如同等待检阅的军队。一个医疗箱的箱盖在颠簸中打开,露出了里面排列整齐的磺胺粉针剂,在灯光下反射着微光。
这些物资被迅速卸下,在粮仓的另一侧,堆起了另一座“山”。
程峰看着这一切,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他问赵立言:“总司令那边……批了吗?”
赵立言点了点头,从口袋里拿出一份电令,上面有顾上将的亲笔签名和朱红印章。
“总座只给了我们二十四小时。”赵立言的声音里带着疲惫,“还差的那些肉和药品……程组长,你得想想办法了。你们特勤署的路子,比我们社调局要野一些。”
程峰接过电令,看着上面“便宜行事”四个字,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他看了一眼手表,对着赵立言说道。
“连夜凑齐物资!”
“明天一早。我们必须把这份‘诚意’,送到那位周先生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