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山县城,北门城楼。
正午的日头毒辣,烤得青砖城墙滚烫。
两个负责瞭望的哨兵躲在城垛的阴影里,把步枪靠在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我看营长就是书读多了,脑子读傻了。”
老兵“癞痢头”把帽子摘下来扇风,一脸的不屑。他指着远处那片连着天际的芦苇荡和烂泥滩。
“狮子林那是啥地方?那是人走的吗?别说东瀛人,就是咱们这儿的水牛进去了都得陷半截腿。鬼子放着好好的吴淞口大路不走,跑这儿来钻泥坑?除非他们脑壳被门夹了。”
旁边的年轻士兵“二嘎子”抱着枪,也是一脸的不以为然。
“就是。再说了,卫戍司令部的命令也就是让咱们备战。这大热天的,让弟兄们在那儿挖战壕,累得跟死狗一样。依我看,这仗根本打不到咱们这儿来。”
“癞痢头”掏出一杆旱烟,刚想点火。
“叔……你看那是啥?”
二嘎子突然站直了身子,眯着眼睛,手指指向远处那片与天际线相连的芦苇荡边缘。
“啥?野鸭子?”癞痢头漫不经心地划着火柴。
“不……不对。”二嘎子的声音有点抖,“反光!有东西在亮。”
癞痢头皱着眉,叼着烟袋锅凑到垛口前。
他顺着二嘎子手指的方向看去。
火柴烧到了手指,他没感觉。
在那片原本只有枯黄芦苇和灰黑淤泥的滩涂尽头,出现了一条线。
一条土黄色的线。
那条线在蠕动,在变宽,在向着县城的方向蔓延。
随着距离拉近,那是无数个戴着钢盔、穿着土黄色军服的人影。他们排着散兵线,密密麻麻,铺天盖地。
阳光照在他们步枪前端那明晃晃的刺刀上,反射出一片令人眼盲的森冷寒光。
这就是二嘎子看到的“亮”。
没有呐喊和冲锋号。只有数千双军靴踩踏烂泥发出的沉闷声响,和刺刀碰撞护木的轻微金属声。
那不是几百人。
那是漫山遍野,一眼望不到头的东瀛大军。
前排的日军甚至已经架起了掷弹筒,黑洞洞的炮口随着步伐起伏。
“鬼……鬼子……”
二嘎子的腿肚子转筋,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步枪“哐当”一声摔在砖石上。
“真……真的来了!”
癞痢头嘴里的旱烟袋掉在地上,火星溅了一地。
他猛地转身,抓起挂在城楼柱子上的铜锣,用尽全身的力气,疯了一样地敲了下去!
“当!当!当!”
凄厉的锣声瞬间撕破了宝山县城的宁静。
“敌袭——!!!”
“鬼子上来了!满地都是鬼子!!!”
铜锣声还在回荡,姚子青已经冲上了北城门。
他一把抢过哨兵手里的望远镜,推了推鼻梁上滑落的眼镜,向北望去。
镜头里,那条土黄色的线已经变成了清晰的人浪。
没有卡车,没有骡马,甚至没看到九二式步兵炮的炮盾。只有数不清的步兵,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过膝的淤泥,向着城墙逼近。他们的军服上满是泥浆,但手中的三八大盖却擦得锃亮,刺刀在阳光下泛着寒光。
“第五独立混成旅团……”
姚子青放下望远镜,手心里全是汗。
好消息是,滩涂地形限制了重武器。鬼子没带重炮,甚至连重机枪都很少,主要靠掷弹筒和轻机枪伴随进攻。
坏消息是,人太多了。
漫山遍野,至少五千人。
而他手里,只有一个营,加上民团,满打满算六百条枪。
十打一。
“传我命令!”姚子青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颤抖,语气坚决。
“一连守北门,二连守东门,三连做预备队!把所有的民24重机枪都给我架到城楼上来!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开第一枪!把鬼子放进五十米再打!”
“手榴弹盖子全部拧开!集束摆好!鬼子一搭人梯,就给我往下砸!”
身边的传令兵飞奔而去。
城墙下,县城里已经乱成了一锅粥。百姓们听到了锣声,惊慌失措地跑出家门,孩子的哭声、女人的叫喊声响成一片。
姚子青看了一眼城下,眼中闪过一丝不忍,随即变成了决断。
“副营长!”
“到!”
“你带几个人,去把城里的百姓,全部集中到南门的小学操场去!告诉他们,别乱跑,就在那儿待着!”
姚子青指着南门的方向,那里是背对战场的出口,也是唯一的生路。
“如果……”他顿了一下,声音低沉,“如果我们北门破了,你就立刻打开南门,让他们往租界跑。能跑多少是多少。”
“营长!那你呢?”副营长急了。
姚子青没有回答,拍了拍腰间的驳壳枪,重新看向北方那片不断逼近的黄潮。
他转过头,看向南面的公路。
那里空荡荡的,只有热浪在沥青路面上扭曲。
卫戍司令部承诺的两个团援军,连影都没有。
姚子青的心凉了半截。
五公里急行军,按理说早该到了。除非路上出了意外,或者……他们根本没那么快。
他看了一眼手表。
十二点四十五分。
鬼子的前锋距离城墙,不足五百米。
“弟兄们,”姚子青拉动枪栓,子弹上膛,“援军还在路上。”
“在他们到之前,这里就是咱们的坟墓。”
“准备战斗。”
距离宝山县城五公里的公路上,尘土飞扬。
但这并不是急行军的烟尘。
两支隶属于不同番号的增援部队,正像蜗牛一样在公路上慢吞吞地蠕动。士兵们枪背在身后,有的甚至解开了风纪扣,三三两两地抽烟闲聊,丝毫没有临战的紧张感。
一辆吉普车旁,六十一师的团长马如龙停下了车,不仅没有催促部队,反而大摇大摆地跳下来,摘下军帽扇着风。
“他娘的,这么毒的日头,让老子跑五公里武装越野?”马如龙啐了一口,“上面那帮参谋是喝多了假酒吧?狮子林?那地方全是烂泥,鬼子除非是变成了王八,否则怎么可能从那儿爬上来?”
旁边,九十八师增援营的营长赵得胜也凑了过来,递上一根烟,脸上挂着一丝阴恻恻的笑。
“马团长说得是。我看啊,多半是那个姚子青胆子小,听风就是雨,谎报军情想骗咱们过去给他壮胆呢。”
赵得胜划燃火柴,眼神里闪过一丝怨毒。
“那个书呆子,在黄埔军校的时候就假清高,整天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还曾经向教官告发我私自外出。哼,这次好不容易有机会,让他多急一会儿。”
马如龙听出了话里的意思,心领神会地笑了。
“既然是谎报军情,那咱们去早了也是白跑。不如……让弟兄们歇会儿?”
“正合我意。”赵得胜吐出一口烟圈,“反正就几步路,要是真有鬼子,枪一响咱们再跑也来得及。要是没鬼子……去早了,还得听那个书呆子指挥,晦气。”
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传令下去!原地休息二十分钟!埋锅造饭!吃饱了再走!”
命令传达,士兵们欢呼一声,纷纷瘫坐在路边。
他们不知道,就在这短短的二十分钟里,五公里外的宝山县城,即将变成一座血肉磨坊。
而他们的这一停,也彻底断送了姚子青部最后的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