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空气里似乎都飘着一股子银子的味道。
真的,不夸张。自从李家那支甚至堵塞了运河的庞大船队靠岸后,整个帝都的老百姓茶余饭后的话题,就从“陛下今天又干了啥出格的事”变成了“李家到底有多少钱”。坊间甚至有人开了盘口,赌那位刚进宫的“女财神”李妙真,带来的嫁妆能不能把皇宫的地砖全换成金的。
而在这种全城都在为钱狂热、为钱焦虑的氛围里,济世堂的后院,却安静得像是在另一个世界。
但这安静,很快就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踩碎了。
陆行舟,这位平日里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老太医,此刻正像只热锅上的蚂蚁,在自家院子里转圈。他背着手,眉头锁得能夹死两只苍蝇,一边转一边叹气,频率快赶上拉风箱了。
“瑶儿啊,你到底听没听见爹说话?”
陆行舟终于停了下来,看着正坐在石桌旁,慢条斯理地用白布擦拭银针的女儿。
阳光透过老槐树的叶缝洒下来,落在陆瑶身上。她穿着一身素净的青衣,头发简单地挽了个髻,手里捏着那根细长的银针,眼神专注得就像是在雕琢一件稀世珍宝。对于父亲的焦躁,她似乎完全免疫,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听见了。”陆瑶的声音很轻,透着股凉意,跟这燥热的天气正好相反,“您说李家带了一亿六千万两银子进京,说宫里的门槛都要被踏破了,说李妙真现在是皇贵妃,还进了内阁。”
“你知道就好!”
陆行舟一拍大腿,急得脸都红了,“那你怎么还坐得住?你知不知道这依然意味着什么?那个李家女,现在是要钱有钱,要权有权!这一亿六千万两砸下去,就算是块石头也能砸出个坑来!她在陛下心里的分量,那还能轻得了?”
陆瑶终于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她把擦得锃亮的银针整整齐齐地码进针包里,然后抬起头,那双清澈的眸子里倒映着父亲焦急的脸。
她忽然笑了。
不是那种敷衍的笑,而是真的很轻松,像是听到什么有意思的笑话。
“爹,您觉得陛下是个勤快人吗?”陆瑶问了一个看似毫不相干的问题。
陆行舟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回忆起那位爷从小到大的德行——能躺着绝不坐着,能让别人干绝不自己动手,上房揭瓦嫌累,下河摸鱼嫌冷。
“那……那自然是有些懒散的。”陆行舟斟酌了一下用词。
“那就是了。”
陆瑶站起身,理了理衣摆,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说今天晚饭吃什么,“陛下最怕麻烦,也最怕累。治理国家这种事,若是没人帮他,他就得自己受累。现在好了,来了个愿意干活、还会干活,甚至还自带干粮帮他干活的人,这是天大的好事。”
她走到水缸边,洗了洗手,嘴角微微上扬:“至于争宠?爹,您把陛下想得太复杂,也把我想得太狭隘了。李妙真进宫,是去当管家的,是去帮陛下分担压力的。她越能干,陛下就能歇得越舒服。陛下歇得舒服了,身体就好,心情就好。我是大夫,我的职责是让陛下健康长寿。有人替我分担了让他劳累的源头,我感谢她还来不及,为什么要跟她争?”
陆行舟张了张嘴,半天说不出话来。
他觉得女儿这逻辑……好像哪里不对,又好像无懈可击。合着在自家闺女眼里,那位威震天下的皇贵妃,就是个高级长工?
“行了爹,前面还有病人等着呢。”陆瑶没给父亲继续纠结的机会,转身就向前堂走去,“与其在这操心后宫那点事,不如多看两个病人实在。”
看着女儿潇洒离去的背影,陆行舟挠了挠头,最终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这丫头,随谁呢?怎么比那个咸鱼皇帝还看得开?”
……
济世堂的前堂,今天格外热闹。
倒不是因为病人多,而是因为来了一群特殊的“病人”。
几位身穿绫罗绸缎、头戴金珠翠玉的贵妇人,正坐在候诊区。她们虽然手里拿着号牌,但那精气神,一个个红光满面、中气十足的,怎么看都不像是有病的样子。
这几位都是京城里有头有脸的诰命夫人,平日里养尊处优,有点头疼脑热那都是太医上门伺候。今天屈尊降贵跑到这市井医馆来,自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谁不知道现在陆家这位大小姐是陛下心尖上的人?
虽然还没正式封后,但那“皇家首席御医”的金牌令箭,比什么封号都好使。更别说陛下为了追她,还要建什么医科大学。
这哪里是医女?这分明是未来的国母!
“哎哟,陆姑娘这手艺,真是绝了。”
一位穿着紫红色对襟襦裙的胖妇人,见陆瑶出来,立马满脸堆笑地迎了上去,那热情劲儿,恨不得把陆瑶捧在手心里,“我这老腰疼了半个月了,看了多少大夫都不见好,这才刚坐在这儿闻了闻您这药香,竟然就不疼了!您这哪是医术啊,简直是仙术!”
陆瑶眉头微微皱了一下。
她是医生,是不是装病,她一眼就能看出来。这位夫人腰杆挺得比旗杆还直,走路带风,哪来的腰疼?
但伸手不打笑脸人,陆瑶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坐到诊桌后:“夫人请坐,伸手。”
胖妇人刚坐下,屁股还没坐热,嘴巴就开始闲不住了。她一边假模假样地把手腕伸出来,一边压低声音,用一种看似神秘实则全屋都能听见的音量说道:
“陆姑娘,您听说了吗?宫里那位新来的……啧啧,动静可真大。听说光是账本就装了几十车!唉,到底商贾人家出身,哪怕是进了宫,这行事作风也透着一股子……怎么说呢?”
旁边另一位瘦高的妇人立刻接茬,手帕掩着嘴,眼神里满是鄙夷:“铜臭味呗!还能是什么?咱们大圣朝虽然不抑商,但商毕竟是末流。哪像咱们陆姑娘,世代书香门第,悬壶济世,这才是真正的清流,真正的体面!”
“就是就是!”
胖妇人像是找到了知音,身子前倾,一脸讨好地看着陆瑶,“依我看啊,陛下也就是一时图个新鲜,或者是为了国库那点事儿。等这阵风头过了,陛下自然会明白,谁才是真正能母仪天下的人。那种满身阿堵物的女人,怎么配跟陆姑娘您平起平坐?”
这话一出,周围几个妇人纷纷附和,七嘴八舌地开始贬低李妙真,以此来抬高陆瑶。在她们简单的逻辑里,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只要狠狠地踩李妙真,就能讨好这位未来的皇后娘娘。
陆瑶的手指搭在胖妇人的脉搏上,脸色越来越冷。
吵。
太吵了。
就像是有几百只鸭子在耳边嘎嘎乱叫。
作为一名医生,陆瑶最讨厌的就是在问诊的时候有人在旁边聒噪。这不仅影响她判断脉象,更重要的是……
她们真的很无聊。
李妙真带钱进宫是为了解决国家大事,是为了帮林休,这些所谓的贵妇人,除了在这搬弄是非、嚼舌根子,还会干什么?
陆瑶收回手,拿起桌上的毛笔,却并没有写方子。
她从针包里抽出一根银针,在烛火上晃了晃。银光一闪,让正说得唾沫横飞的胖妇人下意识地闭了嘴。
“陆……陆姑娘,我这病……”胖妇人看着那根针,心里有点发毛。
“夫人确实有病。”
陆瑶的声音清冷,不带一丝烟火气,“肝火太旺,导致虚火上炎,所以才会口干舌燥、言语过多。这病若是不治,容易伤神,更容易……祸从口出。”
话音未落,陆瑶手腕一抖。
谁也没看清她的动作,只觉得眼前一道银芒闪过。
“额……”
胖妇人只觉得喉咙一麻,原本到了嘴边的恭维话,瞬间变成了一串含糊不清的气音。她惊恐地张大嘴巴,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只能拼命地指着自己的喉咙,脸涨成了猪肝色。
周围瞬间安静了。
那几个还在附和的妇人,就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鸡,一个个瞪大了眼睛,惊恐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生怕下一个挨针的是自己。
陆瑶慢条斯理地收回手,拿起帕子擦了擦手,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聒噪伤肝,闭嘴是药。这针哑穴,能帮夫人去去火,半个时辰后自解。这半个时辰里,夫人正好可以静下心来想想,什么是体统,什么是修养。”
她抬起眼帘,扫视了一圈周围那群噤若寒蝉的贵妇人,淡淡地说道:“济世堂是治病救人的地方,不是菜市场。谁要是再觉得舌头长得不舒服,我这还有针。”
“下一个。”
整个济世堂前堂,瞬间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
虽然教训了那群长舌妇,但陆瑶也被搅得没了坐诊的心思。加上宫里传话来说陛下有赏赐,她便收拾了药箱,坐着软轿进了宫。
一进宫门,陆瑶就感觉到了不同。
以前的皇宫,虽然威严,但总透着一股子冷清和暮气。毕竟林休这人懒,先帝走得急,宫里很多地方都年久失修。
但今天,这皇宫热闹得像是过年。
到处都是搬运东西的太监和宫女,一个个累得满头大汗,但脸上都喜气洋洋的——听说新来的皇贵妃出手极其阔绰。
陆瑶沿着宫道往里走,路过户部衙门临时在宫内设立的库房时,正好撞见一场“大仗”。
几十个大箱子敞开着,金灿灿、白花花的光芒差点闪瞎了路人的眼。
一个穿着织金红袍的身影,正站在台阶上,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册子,指挥若定。
“这批丝绸送去尚衣局,告诉他们,别给陛下做什么龙袍了,那玩意儿硬邦邦的穿着不舒服。多做几身透气的常服,用最好的苏绣。”
“那几箱黄金直接入内库,留着给陛下当零花钱。剩下的银子,让户部那个钱多多过来清点,少一两我都找他算账!”
“动作都麻利点!别磕着碰着了!这可都是大圣朝的家底!”
是李妙真。
这位江南首富之女,此时完全没有半点初入深宫的谨小慎微。她站在那里,气场全开,举手投足间带着一股子在商海沉浮多年练就的杀伐果断。她不像是个妃子,倒像是个正在视察工地的总指挥。
陆瑶停下脚步,静静地看着。
这就是那个传说中的“情敌”?
不得不说,真的很耀眼。那种自信,那种掌控全局的能力,是陆瑶在其他女子身上从未见过的。
或许是感觉到了注视,李妙真猛地回过头。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撞了个正着。
李妙真的动作明显僵了一下。
她认出了陆瑶。
怎么可能认不出?在决定入宫之前,她就把这位“医仙”的资料背得滚瓜烂熟。青梅竹马,微末之交,陛下为了她甚至要建大学……这才是真正横亘在她心头的一座大山。
李妙真下意识地挺直了腰背,原本指挥若定的手微微捏紧了账册。她深吸一口气,摆出了一副防御的姿态,眼神里透出一丝警惕。
这是要干什么?
示威?
还是来给她这个满身铜臭的商人一个下马威?
李妙真脑子里瞬间闪过无数种应对方案。如果陆瑶嘲讽她出身低,她就拿国库空虚怼回去;如果陆瑶拿情分压人,她就拿现在的实权说话。商场如战场,她李妙真从来没怕过谁!
周围的太监宫女们也察觉到了气氛的不对劲,一个个把头埋得低低的,大气都不敢出。一个是陛下心尖上的青梅,一个是带资入组的金主,这两位要是打起来,那绝对是火星撞地球,谁沾边谁倒霉。
陆瑶提着药箱,一步步走了过去。
李妙真的心跳开始加速,手心微微出汗,但面上依旧保持着高傲的微笑,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暴风雨。
陆瑶走到了台阶下。
她抬起头,看着站在高处的李妙真。
没有嘲讽,没有愤怒,也没有李妙真预想中的那种“正宫看小妾”的不屑。
陆瑶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眼神在李妙真脸上转了一圈,最后停留在了她的眼下。
“下来。”陆瑶突然开口。
只有两个字,简洁,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李妙真愣住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