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三刻,太和殿。
天还没亮透,殿内的九龙金漆长明灯将影子拉得老长。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陈旧的檀香气,混合着百官袖口里那股子没睡醒的寒气,熏得人脑仁疼。
林休瘫坐在龙椅上,眼皮像是挂了两个铅球。
做皇帝最惨的不是批奏折,是早起。特别是当你昨晚还在琢磨怎么把“九年义务教育”这个烫手山芋扔出去,结果脑细胞死了一堆,刚睡下没两个时辰,就被那个比闹钟还准时的太监总管王公公给嚎醒了。
“有本早奏,无本退朝——”
王公公这一嗓子喊出了男高音的水准。
底下,礼部尚书孙立本动了。这位老大人整理了一下丝毫未乱的官袍,手里捧着一本厚得像砖头一样的奏疏,迈着那仿佛丈量过土地的方步,走到了大殿中央。
林休心里咯噔一下。完了,这老头今天又要开始念经了。
“陛下,臣有本奏。”孙立本的声音洪亮,中气十足,完全不像是个快七十的人,“臣连夜汇集礼部上下三十名学士之智慧,以此《大圣朝教化万民疏》,恳请陛下过目。”
林休没动,只是微微抬了抬下巴,示意他继续。
孙立本展开奏疏,开始朗读。
起初,林休还能勉强听进去两句。什么“教化乃立国之本”,什么“效法先贤,广设私塾”。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老头的话就像是夏天午后的蝉鸣,嗡嗡作响,催眠效果极佳。
这一念,就是半个时辰。
孙立本的方案其实很完美,或者说,太完美了。
他主张在全国各州府增设官方私塾,选拔德高望重的宿儒任教,每年由国库拨银补贴贫寒学子。课程设置从《三字经》到《四书五经》,循序渐进,甚至还贴心地规划了每年的考核标准。
除了“费钱”和“慢”这两个缺点,几乎挑不出毛病。
按照他的规划,大圣朝想要看到成效,起码得二十年。二十年啊,到时候林休坟头的草估计都两米高了,还开启什么民智?
林休换了个姿势,把身体重心从左屁股挪到了右屁股。他现在只想问一句:能不能讲重点?
终于,孙立本念完了最后一句“愿陛下垂拱而治,万世太平”,合上奏疏,满脸通红,显然是被自己感动坏了。
“臣以为,此乃百年大计,不可急功近利。”孙立本总结陈词,那眼神坚定得像是要和谁拼命。
林休揉了揉太阳穴,长叹一口气。这口气叹得有点长,殿内的气氛瞬间尴尬起来。
“孙爱卿辛苦了。”林休的声音懒洋洋的,像是没骨头,“听得朕……甚是乏味。”
孙立本一愣,刚要辩解,就听林休话锋一转。
“苏墨呢?死了没?没死就上来。”
大殿门口,一道人影晃晃悠悠地走了进来。
如果说孙立本是教科书般的“朝廷命官”,那苏墨就是教科书般的“流浪汉”。
这货顶着两个巨大的黑眼圈,头发虽然束着,但乱得像个鸡窝,官袍领口还有一块可疑的墨迹。他一边走,一边还在袖子里掏着什么,那神态不像是来上朝的,倒像是刚通宵打完游戏出来买早点的。
“臣,翰林院修撰苏墨,参见陛下。”
苏墨行礼的动作极其敷衍,大概只弯了十五度腰。
旁边的孙立本眉头皱得能夹死一只苍蝇,胡子都在抖:“苏修撰,金銮殿上,衣冠不整,成何体统!”
苏墨抬起头,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孙大人,昨晚为了改字,忙得没空洗脸。您这奏疏倒是写得香喷喷的,不知道里面装的是民生,还是脂粉气?”
“你——”孙立本气得指尖发颤。
“行了。”林休打断了即将爆发的口水仗,“苏墨,东西带来了吗?”
“带来了。”
苏墨从怀里掏出一叠皱巴巴的纸,也不用太监呈递,直接往地上一摊。
“《汉字简化与速成识字法》。”苏墨指着那堆纸,声音突然拔高,带着一股子疯劲儿,“陛下,孙大人的方案我也听了,好听,真好听。但那是给神仙看的,不是给泥腿子用的。”
他随手抓起一张纸,上面密密麻麻画满了符号。
“老百姓面朝黄土背朝天,一天十二个时辰恨不得掰成二十四个用。让他们花十年去学怎么写‘仁义礼智信’?做梦!”苏墨在大殿上转了个圈,指着满朝文武,“各位大人,你们当年寒窗苦读,也是脱了几层皮吧?现在让你们再去地里干一天活,回来还得练两个时辰大字,你们干不干?”
没人说话。
“我的方案很简单。”苏墨竖起一根手指,“把字拆了,把骨头打断,把肉剔了,只留个架子!让一个大字不识的农夫,三天能写名字,三个月能看懂官府告示,三年能读通俗小说!这才叫教化!”
“荒谬!”
孙立本终于忍不住了,一步跨出,挡在苏墨面前。
“汉字乃圣人所造,一笔一划皆有深意!‘人’字两笔,相互支撑;‘信’字人言,言必有信!你把字拆了,那还是字吗?那是缺胳膊少腿的残废!那是断了文明的脊梁!”
孙立本说得声泪俱下,唾沫星子都喷到了苏墨脸上。
“陛下!”孙立本转身跪下,头磕在金砖上咚咚作响,“此法万万不可行!若是推行此等‘残字’,我大圣朝文脉何存?百年之后,后人只知其形不知其意,岂不是成了蛮夷之邦?”
这番话极具煽动性。一时间,礼部、御史台的官员纷纷出列跪倒。
“臣附议!此乃动摇国本之举!”
“苏墨此獠,其心可诛!”
朝堂上一片讨伐之声,仿佛苏墨挖了他们家祖坟。
苏墨孤零零地站在中间,抹了一把脸上的唾沫,冷笑了一声。
“文脉?”
他突然冲到孙立本面前,蹲下身子,直视着这位老尚书的眼睛。
“孙大人,您说的文脉,是您书房里的孤本善本,还是老百姓能不能看懂药方子?您知不知道,每年有多少百姓因为看不懂契约,被奸商坑得卖儿卖女?有多少冤案是因为犯人根本看不懂供词就画了押?”
苏墨的声音不大,却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
“您抱着那裹脚布当旗帜,觉得那是美。可那是死人的美,是要吃人的!”
“你——竖子!”孙立本气得脸色煞白,捂着胸口就要倒。
“我是粗鄙。”苏墨耸耸肩,“但我这粗鄙的法子,能让老百姓认字。您那高雅的法子,只能把老百姓挡在门外。咱们读书人,不是说要为天地立心吗?让人家看得懂,才叫立心;让人家看着晕,那叫立碑!”
这比喻,够损。
大殿里的气氛变得有点微妙。
户部尚书钱多多原本是站在后面看热闹的。他是管钱的,对这种神仙打架向来是“不听不听王八念经”。但刚才苏墨那句“实惠”,像是一根针,精准地扎进了他的心窝子。
钱多多的小眼睛转了两圈,突然插嘴道:“那个……苏修撰啊,本官问一句。你这简化字,写起来……省墨不?”
全场死寂。
所有人都像看傻子一样看着这位大圣朝的财神爷。
苏墨也被问愣了,但他反应极快,立刻拍着胸脯保证:“省!绝对省!尚书大人您想啊,原来一个字二十划,现在变成五划,这得省多少墨水?不仅省墨,还省纸!原来一本账册那么厚,现在只要这么薄!核算速度起码快一倍!”
“蹭!”
钱多多眼睛里的光,亮得吓人。那是饿狼看到了肉,色鬼看到了美女的光芒。
苏墨故意用在场的人都能听见的声音说。
“书写速度能快一倍。您手下那些算账的先生,每天能少加一个时辰的班。”
钱多多的眼睛瞬间亮了,亮得像两颗一百瓦的灯泡。
作为户部尚书,他最恨的就是看那些繁琐的账册。尤其是一些数字的大写,写错一个笔画就要重来,浪费时间又浪费钱。
“那个……陛下。”钱多多挪动着肥胖的身躯出列,一脸正气,“臣以为,苏修撰之言,颇有几分道理。”
全场寂静。
孙立本不可置信地抬起头:“钱多多!你还要不要脸?为了几张纸,你连祖宗之法都不要了?”
钱多多撇了撇嘴,理直气壮:“孙大人,祖宗也没规定不能省钱啊。再说了,所谓教化,得先让人吃饱饭。省下来的银子,能修多少路?能赈多少灾?这也是仁政嘛。”
有了钱多多带头,风向瞬间变了。
刑部尚书皇甫仁摸了摸下巴。最近抓的人太多,刑部的文书堆积如山,底下的书吏天天哭爹喊娘说手都要断了。要是这字能少写几笔……
“臣……觉得也有道理。”皇甫仁慢吞吞地站了出来,“刑部卷宗浩繁,若是能简化书写,定能提升断案效率。”
吏部最近忙于组建“各地巡视组”,文书工作量巨大。部里已经加了好几个通宵的班了,听说能减少书写时间,吏部尚书周文渊也强烈表示赞成。
“工部……那个,工部图纸标注字太密容易看花眼,也附议。”
孙立本看着这帮平日里的同僚一个个临阵倒戈,气得浑身发抖。他悲愤地看向内阁首辅张正源,那是文官的领袖,是最后的希望。
“首辅大人!您说句话啊!这可是动摇国本的大事啊!”
张正源一直没说话。他手里拿着苏墨那份草案,翻来覆去地看。
老头子眼神深邃,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作为首辅,他看到的不仅仅是省墨省纸。他看到的是政令通达。以前皇上下一道旨意,到了乡下,得靠那几个识字的乡绅解释。乡绅说啥就是啥,黑的能说成白的。要是老百姓自己能看懂了……
皇权下乡。
这四个字在张正源脑海里闪过,让他心头一跳。
但他不能明说。
于是,张正源只是放下草案。
沉默。
这沉默,震耳欲聋。
次辅李东璧倒是想说两句,他是个老好人,觉得汉字简化确实有辱斯文,但不得不承认汉字精髓(表意)并未丢失,且大势所趋,而且他看了看上面那个正一脸玩味盯着自己的皇帝,又看了看旁边那一脸“谁敢挡我省钱我就咬谁”的钱多多,最终决定闭嘴保平安。
孙立本绝望了。
他感觉自己像是一个孤独的战士,面对着一群名为“实用主义”的野蛮人。
孙立本孤零零地跪在那里,浑身发抖。他不明白,怎么一转眼,自己就成了少数派?
一直看戏的林休终于坐直了身子。
精彩。太精彩了。
这就是他要的效果。让这帮老油条自己斗,比他下旨强压要有意思得多。
“陛下啊!”孙立本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声泪俱下,“祖宗之法不可变啊!这字要是改了,咱们以后怎么读圣贤书?怎么跟古人对话?这……这是数典忘祖啊!”
林休看着底下这闹剧,终于是不耐烦了。
他坐直了身子,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骨节发出噼啪的脆响。
“行了,别嚎了。”林休掏了掏耳朵,“孙爱卿,你说得都对。真的,朕都懂。情怀嘛,传承嘛,高大上嘛。”
他顿了顿,语气突然一转,变得有些无赖,又带着几分理直气壮的慵懒。
“但朕就问你一句——朕批奏折,累不累?”
孙立本愣住了,下意识地回答:“陛下日理万机,自然是辛苦……”
“知道辛苦就好。”林休叹了口气,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朕每天看着你们递上来的那些折子,密密麻麻,黑压压一片。有时候一个字写得跟绣花似的,朕还得猜它是啥意思。朕不想努力了,行不行?”
群臣愕然。
不想努力了?这词儿是这么用的吗?
“这样吧。”林休不想跟他们扯大道理,因为跟读书人讲道理是讲不通的,得用魔法打败魔法,“咱们现场来个比试。赢了的,听他的。输了的,闭嘴。”
“比试?”孙立本一脸茫然,“比什么?背四书五经?那是微臣的强项……”
“背什么书啊,多累。”林休摆摆手,脸上浮现出一抹恶作剧般的坏笑,“咱们就比写字。听写。朕出题,你俩写。看谁写得快,还要写得让人认得出来。”
这也太儿戏了!
但皇帝金口玉言,谁敢不从?
很快,两张小几被搬到了大殿中央。笔墨纸砚伺候。
孙立本深吸一口气,提笔蘸墨,气沉丹田,摆出了一代书法宗师的架势。他有信心,论书法,他甩那个鸡窝头苏墨八条街!
苏墨则是随意地抓起笔,姿势极其不标准,甚至还在袖口上蹭了蹭多余的墨汁。
林休背着手,在大殿上走了两步,看着殿外刚刚升起的太阳,嘴角勾起一抹坏笑。
“听好了。”
林休清了清嗓子,字正腔圆地念出了那句足以让无数繁体字使用者崩溃的魔咒:
“忧、郁、的、乌、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