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公馆的书房里,空气安静得只剩下挂钟摆锤的单调回响。
一盏孤零零的台灯,在红木书桌上投下一圈昏黄的光晕。
明楼坐在桌后,指间夹着一份德文报纸,却迟迟没有翻动下一页。
他的对面,明诚来回踱步,昂贵的皮鞋踩在波斯地毯上,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但随时抬眼打量自己大哥的那份焦躁,却搅动了整个房间的沉静。
终于,明诚停了下来。
“大哥。”
他的嗓子有些干。
明楼的视线依旧停留在报纸上,仿佛没有听见。
“你为什么要给那个女孩送花?”
明诚的疑问冲口而出,带着压抑不住的困惑。
明楼慢条斯理地将报纸对折,整齐地放在桌角。
他抬起头,看向自己的副官,也是他一手带大的弟弟。
“哪个女孩?”
明诚的胸口一阵起伏,真是对这个大哥没招,他明明知道自己问的是哪个女孩。
“白玫瑰!大上海舞厅的那个陆依萍!”
“你不仅送了花,还用了一个‘明’字落款。”
“现在整个上海滩的上层圈子,恐怕都在猜,究竟是哪位明先生如此大手笔。”
明楼的脸上没有什么多余的起伏,他站起身,走到一旁的酒柜前,取出一瓶威士忌和两只水晶杯。
冰块落入杯中,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阿诚,你太紧张了。”
“我能不紧张吗?”
明诚跟了过去,他没有去接明楼递来的酒杯,双手撑在酒柜的边缘。
“大哥,汪曼春是什么样的人,你比我清楚。”
“她要是知道你对一个舞厅的歌女另眼相看,会做出什么事来,你预料不到吗?”
“我们现在需要和76号维持表面的和平,需要汪曼春这层关系来掩护我们的行动!”
他的话语急促,每一个字都透着对任务暴露的忧虑。
明楼将其中一杯酒推到他手边,自己端起另一杯,轻轻晃动着。
琥珀色的液体在杯壁上挂出一道道痕迹。
“她不会知道。”
明楼的回答简单而平静。
“怎么可能!”
明诚的音量不由自主地拔高。
“秦五爷亲眼所见,整个大上海的后台都传遍了。这种桃色新闻,是那些人最喜欢嚼的舌根,用不了两天,就会传进汪曼春的耳朵里!”
明楼终于转过身,正对着他。
“只是一个明字的落款,你怎么觉得汪曼春一定会认为那是我做的事,你也可能是那个明字之后的人,不是吗?”
这个反问,让明诚瞬间冷静了些许。
他看着自己大哥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面的情绪是他永远也看不透的。
“我只是不明白。何况,汪曼春也不一定相信那是我做的。”
明诚垂下肩膀,拿起了那杯酒。
“这个陆依萍,我们查过了。”
明楼走到窗边,掀开厚重天鹅绒窗帘的一角,看向外面沉沉的夜色。
“她的父亲是陆振华。”
“黑豹子陆振华?”
明诚有些意外。
“那个东北军阀?”
“没错。”
明楼应道。
“虽然现在是个没什么兵权的老头子,但当年在东北,他是真刀真枪跟日本人打过的。”
“九一八之后,他是少数几个没有执行不抵抗命令,带着部队跟日本人硬拼过的将领。虽然后面扔下了东北的一切逃到了上海,但是到底为抗日出过一份力。”
明诚沉默了。
他开始咀嚼这些信息背后的含义。
“一个抗日将领的女儿,如今却要在舞厅里对人强颜欢笑,甚至被一个处长当众欺辱。”
明楼放下了窗帘,室内的光线似乎又暗淡了几分。
“如果我们袖手旁观,那我们算什么?”
明诚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大哥,我不是那个意思。任何抗日势力我都敬佩,但这和我们的任务……”
“这不冲突。”
明楼打断了他。
“阿诚,我们的任务是什么?是救国。救国,不只是传递几份情报,刺杀几个汉奸。”
“更是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
他走回书桌旁,修长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
“陆依萍这样的人,她心里有恨。对欺辱她的人有恨,对这个让她家破人亡的时代有恨,按照我们查到的消息,她有想要的,她的恨,无论是对那个陆家,还是其他人。”
“她的恨,就是我们可以利用的力量。”
明诚终于明白了大哥这样的行动背后的意义。
“所以,你送花,是在向她示好?想把她发展成我们的人?”
“发展?”
明楼笑了。
“太早了。她现在还只是一株脆弱的野草,一阵风雨就可能被摧折。”
“我送去的不是花,是一道护身符。”
“有了‘明’公子的青睐这道护身符,至少在明面上,大上海舞厅里没人敢再轻易动她。”
“我给了她一个喘息的机会,给了她一份安稳。她是个聪明人,会明白这份安稳从何而来。”
明诚端起酒杯,将杯中的烈酒一饮而尽。
辛辣的液体灼烧着他的食道。
“可汪曼春那边,始终是个巨大的隐患。”
他还是放不下这个最直接的威胁。
“你把汪曼春想得太简单了。”
明楼的指尖停下敲击。
“她确实多疑,善妒,但她更聪明,明面上是因为大姐阻拦了我和她之间的感情,但她更在乎我的身份和我们明家的地位能带给她什么。”
“一束花,掀不起太大的风浪。”
“她会去查,会去问,甚至会去试探。但她查到的,只会是一个落魄将军的女儿,一个被我或是被你一时兴起看上的漂亮歌女。”
“这最多只会让她不快,让她嫉妒,甚至会让她花更多心思在我身上,来证明她才是最重要的。”
明楼的唇边出现一丝冷冽的弧度。
“而她的这份嫉妒和占有欲,恰恰是我们最好的掩护。”
“它会让所有人都认为,新政府的明部长,也是个会沉迷于风花雪月的浪子,对于明家少爷来说,这是一个缺点,但在他们眼里,会让他们更相信,我们是真的在为新政府办事。”
明诚彻底说不出话了。
他看着自己的大哥,敬佩油然升起。
每一步棋,都算到了后面三步,甚至五步。
人心,关系,情感,全都是他棋盘上的棋子。
“大哥,你是在走钢丝。”
许久,明诚才吐出这么一句话。
“我们在上海的每一天,都在走钢丝。”
明楼拿起桌上的那份德文报纸,重新展开。
“给她一个庇护,对我们而言只是举手之劳。”
“但这份善意,就像一颗种子。我们现在把它种下去,耐心等待,总有一天,它或许能长成一棵我们意想不到的大树。”
“大上海那个地方,是个巨大的情报交换中心,我们不好接触,但一个当红的歌女,能接触到三教九流,听到许多我们听不到的耳语。”
“这是对未来的投资,阿诚。”
明诚点了点头,他心中的疑惑和焦躁已经尽数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对整个计划的重新审视。
“我明白了。”
“去休息吧。”
明楼的视线再次落回报纸上,不再多言。
明诚拿起空了的酒杯,转身走出了书房,轻轻带上了门。
书房里,又恢复了之前的沉静。
只有挂钟的摆锤,不知疲倦地丈量着这漫长而危险的黑夜。
明楼的目光穿透了报纸上的铅字,落在了虚空的某一点。
陆依萍。
白玫瑰。
希望这落下的棋子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