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柜门上的雕花纹路在昏暗的灯光下,仿佛一只只窥探的眼睛。
依萍的呼吸又轻又浅,生怕惊扰了这死一般的寂静。
她扶着墙,一点点撑起自己发软的身体。
那块属于秦五爷的丝帕,已经被她手上的伤口染得通红,檀香与血腥气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诡异的香气。
她走到衣柜前,手指触碰到冰凉的黄铜把手,停顿了数秒。
然后,她猛地拉开了柜门。
柜子里的空间狭小而逼仄,一个高大的身影蜷缩其中,额头上全是细密的汗珠。
明诚抬起头,他的制服外套已经被血浸透了大半,脸色苍白如纸,但那双眼睛却依旧锐利,带着审视。
依萍没有说话,只是用眼神询问。
明诚活动了一下肩膀,一个细微的抽气声从他紧闭的牙关间溢出。
他能动。
这就够了。
依萍不再迟疑,她看了一眼手里的丝帕,那上好的料子沾了血,已经毁了。
她没有丝毫犹豫,抽出衣柜中的几条丝帕,用牙齿和手指,将它撕成了几条细长的布条。
布料太光滑,根本不适合包扎。
她又弯下腰,撩起自己旗袍的下摆,从最里层的衬裙上,用力撕下一大片棉布。
“嘶啦”一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刺耳。
她半跪在衣柜前,将撕好的布条递过去。
“自己处理一下,我这里没有药。”
她的动作很快,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决绝。
明诚没有接。
他只是看着她,看着这个刚刚还在台上唱着靡靡之音的女人,此刻却冷静地处理着生死攸关的局面。
“那些人……”
“走了。”依萍打断他,“但他们的人一定把这里围住了。”
“所有出口,特别是前门,肯定都有眼睛。”
她一边说,一边动手,不由分说地抓住明诚受伤的手臂,将那些撕碎的布条和棉布笨拙却用力地缠绕上去。
他的手臂肌肉瞬间绷紧,伤口传来的剧痛让他闷哼一声。
血液很快就渗透了第一层丝帕,又在棉布上晕开一团暗红。
“你……”
“有人每天都会拉黄包车来接我。”依萍的语速极快,吐字清晰,像是在下达命令。
“我的手也受伤了,为了不让我妈妈担心,在回家之前绕路去医馆处理一下,这个理由很合适。”
她抬起自己那只被划伤的手臂,伤口不大,但一直在渗血。
“我出去后会让他先从后门绕一段路,然后再转去霞飞路的诊所。”
“那些眼线会把注意力放在我身上。”
“这是你唯一的机会。”
依萍抬起头,直视着他的双眼。
“我离开之后,你在这里等十五分钟,这个时间差不多能够引开他们一段距离,不多不少。”
“那个时候你从后巷走,那里通向吕宋路,人多,也乱,方便你脱身。”
明诚的视线落在她专注的脸上,她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上面还沾着他的血。
“你为什么要帮我?”
这个问题,似乎让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大概是因为,我也是中国人。”
依萍说完,打了一个死结。
她站起身,不再看他。
“把门从里面锁好,等我走了再出来。”
她走到穿衣镜前,整理了一下自己微乱的头发,又理了理旗袍的领口。
镜子里的女人,面色苍白,眼神却亮得惊人。
她深吸一口气,然后拉开门,走了出去。
走廊里恢复了往日的喧嚣,靡靡的音乐,男女的调笑声,从各个包厢的门缝里钻出来。
一切都和几十分钟前没有任何不同。
仿佛那一场惊心动魄的对峙,只是她的一场幻觉。
有相熟的舞女和她打招呼。
“依萍,今天这么早就走啊?”
“是啊,有点不舒服。”
她微笑着回应,脚步没有片刻停留。
“哎呀,你胳膊怎么了?流血了!”
“没事,刚才化妆间突然闯进去一些人,我被吓倒,摔倒的时候不小心被修眉刀片划了一下。”
她用早已准备好的说辞应付着,穿过烟雾缭绕的后台,走向灯火辉煌的大厅。
秦五爷已经不在这里。
大上海的舞池中央,依旧是红男绿女,醉生梦死。
没有人知道,就在几步之遥的后台化妆间里,藏着一个特勤机关要抓捕的要犯。
也没有人知道,这个舞台上最耀眼的歌女,刚刚做了什么样惊心动魄的事。
她穿过人群,走向大门。
门口的侍者为她拉开沉重的雕花木门,属于夜晚上海的湿冷空气扑面而来。
李副官的黄包车就安静地停在路边。
李副官看到她出来,立刻拉着车迎了上前。
“依萍小姐。”
他习惯性地想拿毛巾拍打黄包车的座椅,却一眼瞥见了她手臂上的伤。
“依萍小姐,您这是怎么了?”
李副官的脸上写满了关切与紧张。
“不小心划了一下,没什么大事。”
依萍的声线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不过血一直没止住,看着有点吓人。”
她将受伤的手臂稍微展示了一下,那被鲜血浸透的临时包扎,在夜色下触目惊心。
“李副官,麻烦你先送我去一趟王医生的诊所吧。”
“就在霞飞路上,你知道的,对了,从后巷那条路走,那边近一点,要是回去太晚,我怕我妈担心。”
“好的,小姐,您快上车。”
李副官不敢耽搁,连忙让人上车,小心翼翼地护着她坐上去。
然后迅速拉着车离开大上海的门口,大上海的浮华与喧嚣,远远地落在了后边。
依萍靠在柔软的座椅上,身体却不敢有丝毫放松。
她没有回头,但是她知道,有人跟上了这辆不起眼的黄包车。
街道光影流转,行人如织。
几秒钟后。
一队人,从大上海对面的阴影里悄无声息地滑了出来。
几个人迅速招来黄包车,跟了上来。
他们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像一只蛰伏在暗处的猎犬,终于等到了自己的猎物。
来了。
依萍缓缓收回视线,垂下眼帘。
冰凉的皮革座椅,似乎无法温暖她渐渐发冷的手指。
车子转过一个街角。
“依萍小姐,您真的没事吗?”
李副官回头看着她苍白的脸色,不放心地问。
“我没事,李副官。”
依萍睁开眼,对他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
“你拉稳一点就好。”
李副官毕竟是上过战场的人,那点警觉还是有的。
他知道身后有人跟着,但是看到依萍脸上那了然的神色,他沉默着,做好自己的事就行。
在李副官眼里,依萍是司令所有孩子中,最像司令的那一个,何况有着八夫人多年照拂他们一家的情分。
他会保护好依萍小姐,无论付出什么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