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包车在夜色里穿行,车轮压过青石板路,发出单调而有节奏的颠簸声。
依萍靠着车座,任由身体随着车身的晃动而起伏。
她没有看身后,但耳朵却捕捉着每一个细微的声响。
除了李副官平稳的脚步与喘息,还有另一组,不,是两组车轮碾地的声音,不紧不慢地缀在后面。
像附骨之蛆,阴魂不散。
“李副官,前面路口左转,走那条小路。”
“小姐,那条路窄,不好走。”
李副官有些迟疑,那条巷子他知道,坑坑洼洼,晚上连个路灯都没有。
“没事,我就是想抄个近路,这样才能早点回去。”
依萍的声线很平稳,听不出任何异样。
“好的,依萍小姐,你坐稳了。”
李副官不再多问,拉着车猛地一拐,钻进了漆黑的巷弄。
身后的黄包车也立刻跟了进来。
巷子很深,两侧是高耸的墙壁,将月光切割得支离破碎。
车速慢了下来,颠簸变得更加剧烈。
依萍的一只手紧紧抓住车沿,另一只受伤的手臂被她小心地护在身前,伤口处的布料已经变得僵硬。
她能想象到身后那些人的表情,一定充满了志在必得的笃定。
他们以为猎物已经进入了牢笼。
黄包车在黑暗中绕了几个圈,穿过一条又一条相似的巷弄,像是在走一个巨大的迷宫。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
足够了。
“李副官,从前面那个口子出去,就到霞飞路了。”
“好嘞。”
黄包车重新驶入灯火通明的街道,那几辆一直紧追不舍的车子也跟着鱼贯而出。
王医生的诊所就在街角,亮着一盏温暖的灯。
依萍下了车,对李副官说。
“你在这里等我,我很快就出来。”
她推开诊所的玻璃门,走了进去。
外面的街道上,几个人影从黄包车上下来,散开,将小小的诊所围在了中间。
为首的男人穿着一身黑色的风衣,帽檐压得很低,只露出一截冷硬的下巴。
他没有进去,只是静静地站在街对面的阴影里,耐心地等待着。
诊所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来苏水味道。
王医生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戴着金丝眼镜,看起来很斯文。
“王医生。”
“依萍小姐,怎么这么晚过来?”
王医生看到她手臂上的伤,连忙起身。
“快坐下我看看。”
他解开那临时包扎的布条,仔细检查着伤口。
“还好,伤口不深,但是有点长,怎么弄的?”
“不小心摔了一跤,让修眉刀片给划了。”
依萍把早已烂熟于心的说辞又重复了一遍。
王医生没再追问,只是低头专心处理伤口。
清洗,消毒,上药,包扎。
他的动作很轻,很熟练。
“好了,这几天注意别沾水。”
“谢谢您,王医生。”
依萍站起身,从手包里拿出钱。
“这么晚还打扰您。”
“依萍小姐客气了。”
王医生将她送到门口。
“路上小心。”
依萍点点头,推门而出。
守在外面的人立刻围了上来。
李副官一个箭步挡在依萍身前,满脸警惕。
“你们想干什么?”
为首的那个黑风衣男人从阴影里走了出来,径直来到依萍面前。
“白玫瑰小姐?”
他的声音很冷,没有任何温度。
“我是。”
依萍坦然地迎上他的审视。
“我们是特勤机关的,有点事想请小姐配合调查。”
“调查?”
依萍的脸上适时地流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困惑与惊慌。
“我不知道我有什么事需要配合你们调查的。”
“就在刚才,大上海舞厅的后台,你是不是见过什么可疑的人?”
男人的眼睛紧紧盯着她,试图从她脸上捕捉到一丝破绽。
“可疑的人?后台人来人往那么多,我哪里分得清谁可疑谁不可疑?”
依萍的声线带上了一丝颤抖,仿佛被吓到了。
“我只记得当时化妆间突然闯进来一群人,我被吓得摔倒了,还划伤了胳膊。”
她举起自己刚刚包扎好的手臂。
“你们看,我刚从王医生那里出来。”
男人的视线落在她缠着纱布的手臂上,停留了几秒。
“我们怀疑你协助一名要犯逃脱。”
“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
一直沉默的李副官突然开口,他的身形高大,虽然现在已经有些年纪,但常年在军队里养成的气势,还是有些唬人。
“你们无凭无据,凭什么这么污蔑我家小姐?”
特勤机关的男人听到这样的称呼,显然很意外,如果只是一个落魄歌女,他们动了也就动了,出了大上海,这位白玫瑰出了什么事,想来那位秦五爷也不会揪着不放。
但若是这女人还有其他身份,那他们还是要查清楚再说,万一得罪了什么人,上峰那边不好交代。
想到这里,领头的人让自己的手下散开,开口说道:“白玫瑰小姐,我们也是职责所在,我们可能需要检查一番你乘坐的这辆车,还有这家诊所。还望你配合。”
“你们真是……”
“李副官,让他们查吧,早点结束我们也好早些回去。”依萍打断李副官的话,然后转向领头的人,
“我配合你们,当然,也希望你们不要冤枉人,秦五爷让我明天去大上海商量后面登台的安排,还请你们动作快些,不要耽误我的时间。”
“当然,多谢白玫瑰小姐理解我们。”领头人说着,迅速安排人进入诊所检查,又让人翻来覆去地检查了一番停在一旁的黄包车。
他当然知道这位白玫瑰在用秦五爷给自己施压,但是偏偏他们没有办法,要是让上峰知道他们得罪了和南京有关系的秦五爷,吃不了兜着走的就是他们了。
搜查一番,什么都没有发现,领头人拧着眉,让手下撤回来,然后对着依萍欠身道:“今日多有得罪,不过后续可能还会麻烦白玫瑰小姐,希望到时候白玫瑰小姐能再次配合我们。”
依萍点点头,然后问道:“我能走了吗?”
“当然,白玫瑰小姐自便。”
特勤机关的一众人看着依萍坐上黄包车离开的背影,疑惑地看着他们的队长。
“头,就这样放她离开?”
“不然能怎么办,她一个歌女不值一提,但要是得罪她背后的人,到时候顶锅的是咱们。先回去,然后好好查查她的资料,要是真有嫌疑,到时候在抓人也不迟。”
回到特勤机关的人,查到陆依萍的资料的时候,一瞬间有些沉默。
倒是没想到这白玫瑰的情况这般复杂。
一个落魄军阀的女儿,他们当然不惧,但是没想到这陆依萍身后,不光有大上海的秦五爷护着。
更糟糕的是,还牵扯到明家。
明家的势力,他们特勤机关还真是不好得罪。
这明家二公子明楼,是财政部经济司首席财经顾问,也是上海情报站情报科的上校科长。
明诚虽然不是明家的血亲,但他是明公馆的管家,还是明楼秘书处的处长。
陆依萍每次登台,都会有署名明氏的花篮送上。
不管这个陆依萍身后的明公子是哪一个,他们都不好得罪。
何况,他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证明陆依萍和他们要抓捕的人有关。
对陆依萍所有的指控,都建立在怀疑之上。
而怀疑,是不能当做抓捕令的。
看着眼前的资料,他只能压下自己的怀疑,重新寻找线索。
李副官那边,将依萍安全送回住处的时候,长舒了一口气。
“依萍小姐,没事了吧?”
“没事。”
依萍摇了摇头,身体却有些发软。
“我回去了,李副官你也早点回去,免得李嫂担心。”
“好。”
与此同时,明公馆。
书房的灯还亮着。
明楼坐在书桌后,手里拿着一本书,却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门被轻轻推开,一道身影闪了进来。
是明诚。
他换下了一身狼狈的衣服,但眉宇间的疲惫却掩饰不住。
“大哥。”
“回来了。”
明楼放下书,抬起头。
“他们没看到你的脸?”
“没有。”
明诚走到桌边,自己倒了一杯水,一口气喝干。
“当时情况很乱,他们只知道要抓一个穿灰色大衣的人。”
“那就好。”
明楼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
“说说看,怎么回事?”
明诚将今晚在后台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讲了一遍。
从他被堵在化妆间,到依萍忽然闯入,再到她用修眉刀划伤自己,制造混乱,为他争取了逃脱的时间。
“……我真没想到,她会这么做。”
明诚的言语中带着几分惊叹。
他们查到的陆依萍,只是一个为生活所迫,不得不放下尊严乞生的19岁女孩。
“我一直以为她只是个聪明、有点傲气的落魄姑娘,没想到她有这样的胆色和决断。”
明楼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书页上敲击着。
“我早就说过,她不一样。”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浅淡的弧度。
“当初决定接触她,看来是走对了一步棋。”
“大哥,你真是神机妙算。”
明诚由衷地佩服。
“不过,她这次为了帮我,肯定惹上了大麻烦。特勤机关那帮人,都是疯狗,咬住就不会松口。”
“他们不敢动她。”
明楼站起身,走到窗边。
“没有证据,他们不敢随便动秦五爷的人。更何况,他们也忌惮着明氏。”
明楼的视线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
“但是,麻烦是我们惹出来的,总要替她解决掉。”
他转过身,看着明诚。
“过几天,你再去一趟大上海。”
“再去?”
明诚有些不解。
“对,光明正大地去。”
明楼的思路清晰无比。
“听她唱歌,给她送花,让所有人都看到,她陆依萍,是我明家要保的人。”
“这样一来,不仅能给依萍小姐撑腰,还能让特勤机关那些人知道,再想动她,就要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
“我明白了。”
明诚立刻领会了明楼的意图。
这既是安抚,也是警告。
“大哥,那我们之后……对她有什么安排?”
“不急。”
明楼摆了摆手。
“她还很年轻,对于这样一个小女孩,把她牵扯进这样危险的事,不太道德,我一时间也不知道要怎么安排他她。”
明诚疑惑道:“但这次的事情,她和我们的关系被放到明面上了,无论怎么样她已经牵扯进来了。”
明楼的目光变得深远。
“再等等吧,我们不能不顾她的意愿,强行把她拉进这旋涡中,就看她自己,想走一条什么样的路了。”
上海的夜,还很长。
有人在黑暗中挣扎求生,有人在灯火下运筹帷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