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天空泛着一层灰蒙蒙的白。
依萍手臂上的伤口还隐隐作痛,但她用一条丝巾在手臂上扎了一个蝴蝶结,作为装饰的同时也遮盖住伤口。
她比往常更早地去了大上海。
白天的舞厅褪去了夜晚的浮华与迷离,像一个卸了妆的女人,显露出几分空旷与疲惫。
空气里还残留着烟酒与香水混合的余味。
她没有去后台,而是直接走向了秦五爷的办公室。
门是虚掩的。
她抬手,轻轻敲了三下。
“进来。”
秦五爷正坐在他的皮质沙发上,手里端着一盏盖碗茶,慢悠悠地品着。
他抬眼看见是依萍,并不意外。
“来了。”
“五爷。”
依萍走了进去,站定在办公桌前。
“坐。”
秦五爷示意了一下对面的椅子。
依萍没有坐。
“五爷,我想跟您请两天假。”
秦五爷呷茶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将茶碗放在桌上,发出一声轻响。
“伤得很严重?”
他的问话直接,不带任何拐弯抹角。
依萍垂下眼帘。
“没有,只是有些累了,想休息两天。”
“是吗?”
秦五爷的视线落在她手臂的丝巾上,停留了片刻,又移开了。
“昨晚的事,我听说了。”
依萍的心跳漏了一拍。
“你的应对倒是很有胆色。”
他继续说道,听不出是褒是贬。
“我只是……不想惹麻烦。”
“不想惹麻烦,有时候反而会惹上最大的麻烦。”
秦五爷站起身,走到她面前。
他的个子很高,投下的阴影几乎将依萍完全笼罩。
“陆依萍,你是个聪明姑娘。”
“在大上海,聪明是好事,但太聪明,又不懂得藏拙,就不是好事了。”
他的手指点了点桌面。
“昨晚那些人,不是你能应付的。”
“我知道。”
“你知道?”
秦五爷似乎觉得有些好笑。
“那你还敢往上撞?”
“我没得选。”
依萍抬起头,直视着他。
秦五爷看着她,片刻之后,他转过身去。
“假我准了。”
“多谢五爷。”
“不过,你要记住。”
他背对着她,只留下一个宽厚的背影。
“大上海是我秦五爷的地盘,我的人,不是谁都能动的。但前提是,你得是我的人。”
这句话意味深长。
依萍没有回应,只是安静地行了一礼,然后退出了办公室。
离开大上海,她乘电车去了与方瑜约好的地方。
今天是周六,方瑜不用上课。
两人碰面后,没有多余的寒暄,径直朝着城西的方向走去。
那里是上海的另一面,没有高楼洋房,只有拥挤的里弄和潮湿的石板路。
可云的家就在那里。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霉味和药味混合的气息扑面而来。
李副官的妻子正在院子里洗衣服,背影佝偻,头发已经花白了大半。
“依萍小姐,你来了。这位是?”
她看见两人,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擦了擦手站起来。
“这是我的朋友,我想着,让可云认识些新朋友,也许对她有帮助。可云呢?”
依萍轻声问。
“在屋里呢,刚吃了药,睡着了。”
两人走进昏暗的房间。
可云躺在床上,面容憔悴,失去了往日所有的神采。
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布娃娃,那是上次依萍过来时,送给她的。
即使在睡梦中,她的眉头也紧紧蹙着,似乎在经历着什么痛苦。
方瑜站在床边,看着这样一个美丽的少女,即便在睡梦中,也不得安稳,这要是醒来,又是何等的痛苦。
方瑜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依萍走过去,替可云掖了掖被角。
她的动作很轻,手也很稳。
可云醒来后,短暂的认出依萍,但是她的记忆还停留在东北的时候。
依萍给可云介绍方瑜,让她认识新的朋友,方瑜还给可云画了一幅画。
可云没有发病,这让李嫂悬着的心稍微放松了一些,看来这次开的药,还是有些作用的。
从李家出来,天色依旧阴沉。
两人沉默地走着,谁都没有说话。
压抑的气氛让方瑜几乎喘不过气。
“我们去公园走走吧。”
依萍提议道。
公园里,稀稀落落有几个人在散步。
两人在一条长椅上坐下。
方瑜终于忍不住了。
“依萍,可云她……到底是怎么了?李嫂只说是生了重病,可我看着,根本不像啊。”
依萍看着远处枯黄的草地,沉默了很久。
风吹起她的头发,遮住了她的侧脸。
“方瑜,接下来说的话,可能会让你很难接受。”
方瑜的心沉了下去。
“你说,我听着。”
“你还记得我和你说过那边的哥哥陆尓豪吗?”
依萍忽然问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
方瑜愣了一下。
“记得,你之前和我说过。”
“他不是我哥哥。”
依萍一字一顿地说着。
“他只是陆振华和雪姨的儿子。”
方瑜没有再说话,她能感受到依萍话语里的冰冷。
“可云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就是拜他所赐。”
一句话,如同惊雷在方瑜耳边炸开。
“什么?”
“你没听错。”
依萍转过头,一字一句地把那段被尘封的往事,血淋淋地撕开在方瑜面前。
从尓豪与可云的少年情愫,到那个无法挽回的错误夜晚。
再到可云怀上了孩子,却被雪姨用最恶毒的手段赶出陆家,李家颠沛流离。
后来,孩子生下来了,可云去找尓豪,没想到不过短短几月,尓豪便有了新的女朋友。
可云放弃了这段感情,但是没想到孩子生了病。
最后,孩子病逝,可云的精神彻底崩溃。
“孩子……可云她……生过孩子?”
方瑜的声音都在发抖,她无法把眼前的可云和“母亲”这个词联系在一起。
“是啊,一个很可爱的男孩,如果还在,也该四五岁了吧。”
依萍的叙述很平静,但平静之下,是汹涌的暗流。
“那那个陆尓豪呢?他一点儿都不知道吗?他为什么不管?”
方瑜有些激动地抓住依萍的手臂。
“我也不清楚他是否知道,不过想来,他并没有把这段感情看得有多重要,否则,可云不过刚离开几个月,他就新交了女朋友。”
依萍语气淡然,轻声说道。
“他很快就忘了可云,忘了他对可云做过的事。”
“他照样做他的陆家大少爷,在报社当他的大记者,身边的女朋友一个换一个,过得风光无限。”
方瑜彻底呆住了。
她对陆尓豪的印象,一直停留在他是依萍同父异母的哥哥身上,依萍厌恶甚至是有些仇视那边的人,她都知道,但是她从来没有接触过。
此前她一直以为,无论依萍那边的家人是什么样的,她没机会接触,也不会轻易对不认识的人下结论。
但是知道了可云的事,方瑜对依萍这个同父异母的哥哥彻底没了好奇。
她无法想象,面对可云这样一个美好的少女,怎么会有人做出如此残忍不负责任的事情。
“这就是陆家人的嘴脸。”
依萍站起身,走到长椅前。
“他们永远只爱自己,永远高高在上。别人的痛苦,在他们眼里,一文不值。”
方瑜的脑子一片混乱。
她想起依萍母女的遭遇,再想到可云一家的惨状,两件事重叠在一起,构成了一幅丑陋至极的画面。
“所以,你和伯母一直在照顾他们?”
“李副官跟着我爸爸打了半辈子的仗,最后落得这个下场,我妈于心不忍。”
依萍的回答很淡。
方瑜却听出了里面的辛酸。
“这不公平!”
她猛地站了起来。
“依萍,你为什么不把这一切告诉你爸爸,那个陆尓豪犯下的错,为什么要你们来承担后果?你们帮着可云一家,简直就是在替他善后!”
“还有你的父亲!他能带着李副官一家一起来上海,想来和李副官之间的情感很深,他忠心耿耿的下属是因为什么要离开,他都不了解清楚原因吗?”
方瑜越说越替依萍委屈,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她一直觉得,依萍对陆家的恨意太深,总劝她,那毕竟是她的父亲,血浓于水。
可是现在,她只觉得自己之前的劝说是那么可笑。
“依萍,对不起。”
方瑜走到她面前,握住她的手。
她的手很凉。
“以前,我总劝你,是我错了。”
“我不该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去要求你宽容和原谅。”
“从今天起,不管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
方瑜的眼神坚定无比,再也没有了从前的犹豫。
她彻底站在了依萍这一边。
依萍看着她,紧绷的身体似乎终于有了一丝松动。
她反手,也握住了方瑜的手。
“谢谢你,方瑜。”
她就知道,方瑜这样一个真诚善良的女孩,她可以真诚地向方瑜袒露自己的内心。
这是一种毫无保留的信任与支持,上辈子她就知道。
远处的钟楼传来沉闷的钟声,上海的夜,又要来了。
但是如今,她不用担心方瑜再次面对尓豪给她带来的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