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楼将那把瓦尔特PPK放回箱中,动作不急不缓,仿佛刚刚那石破天惊的五枪只是一个随意的插曲。
他的视线落在依萍身上,带着一种审视,更带着一种了然。
“你只需要知道,我们不为日本人做事。”
他的话语平静,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力量。
他没有直接回答,但这一个答案,却比任何身份的揭露都更能安抚人心。在这个不久的将来陷入沦陷的上海,不为日本人做事,本身就是一种最清晰的立场。
依萍的心,彻底定了下来。
“至于我们是谁,”明楼的唇边逸出一丝意味不明的弧度,“时候到了,你自然会知道。”
这又是那种将一切掌控在手的姿态。
依萍没有再追问。聪明人懂得适可而止。纠缠于一个对方不想回答的问题,是愚蠢的。她要做的,不是探究他的过去,而是抓住他给予的未来。
“我明白了。”
她的回答干脆利落。
然后,她抬起头,那双曾被泪水浸泡过的杏眼,此刻清亮得像淬了火的星辰。
“但是,只学开枪,可不够。”
明楼的动作微微一顿,似乎对她的话产生了兴趣。
依萍向前一步,手按在那个装满了冰冷杀器的木箱上,指尖传来金属的寒意。
“我要学开车。”
她的声音不大,但在空旷的厂房里,每个字都掷地有声。
“我还要学格死斗。近身搏斗,能够一击制敌的那种。”
她不是在请求,而是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一个她为自己规划好的蓝图。
枪是利器,但终究是外物。万一枪掉了?万一子弹用完了?万一被人近身了?上辈子面对魏光雄派来的小混混,她都对付不了,只能等着别人来救,那种任人宰割的无力感,她一秒钟都不想再体验。
汽车,是这个时代最快的腿。能追击,更能逃离。拥有它,就等于拥有了选择的自由。
她要的,从来不只是一把枪。她要的,是能将命运彻底攥在自己手里的全部能力。
明楼看着她,沉默了片刻。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欣赏之色几乎不再掩饰。
他原以为她是个有胆识,有心计,值得培养的棋子。现在看来,他还是低估了她。
她不是棋子。
她想成为持棋人。
“陆小姐的胃口,比我想象中要大。”他开口,听不出是赞许还是调侃。
“乱世之中,不多学点保命的本事,怎么活下去?”依萍坦然地回视他,“明先生既然给了我梯子,我想爬得高一点,难道不对吗?”
她将他的话原封不动地奉还。
明楼忽然笑了。不是那种礼节性的,也不是那种高深莫测的,而是发自内心的,带着几分愉悦的笑。
“好。”
他只说了一个字。
“我答应你。”
他又补充了一句。
“我倒很想看看,陆小姐究竟能做到什么地步。”
这场交易,从这一刻起,才算真正达成了平等的共识。
训练的艰苦,远超依萍的想象。
那座废弃的工厂,成了她的另一个世界。一个与大上海的歌舞升平,与陆家的鸡飞狗跳,完全隔绝的世界。
明楼没空的时候,明诚就成了她最主要的教官。
“手抬高!再高一点!你是在打靶还是在给地上的老鼠问好?”
“砰!”
后坐力狠狠撞在依萍的肩膀上,震得她半边身子发麻。她咬着牙,不理会阿诚的嘲讽,重新举起枪。手臂因为长时间的举枪而酸软颤抖,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滴进眼睛里,一片酸涩。
她只是机械地,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举枪,瞄准,射击的动作。
子弹壳叮叮当当地落了一地。
起初,她的子弹总是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但渐渐的,在那面布满了弹孔的墙壁上,属于她的弹孔,开始向靶心聚集。
从手枪到步枪,从换弹匣到枪械拆解保养,明诚将一个特工所需要具备的一切知识,毫不保留地灌输给她。
“记住,枪是你手臂的延伸,是你意志的体现。在你扣下扳机之前,你必须知道子弹会飞向哪里。”
依萍将这句话刻在了骨子里。
开车的训练则由明楼亲自负责。
在一片荒僻的郊外,那辆黑色的高级轿车在依萍手里像一头不驯的野兽。离合和油门的配合总是不协调,车子不是突然前冲,就是憋屈地熄火。
“砰!”
一次转弯时,她错把油门当了刹车,车头径直撞上了路边的一棵大树。
巨大的冲击力让她整个人都向前扑去,幸好明楼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她。
依萍的脸瞬间白了,心有余悸。
“开车和开枪一样。”明楼却没有丝毫责备,他的话语依旧平静,“要用心去感觉车身的震动,引擎的咆哮,而不是用蛮力去对抗它。”
他握住她的手,覆盖在方向盘上。
“感受它。”
他的掌心干燥而温热,透过她的手背,仿佛有一股奇异的力量传递过来,让她狂跳的心慢慢平复。
从那天起,她不再与车较劲。她开始学着去倾听,去感受。从生涩的换挡,到流畅的过弯,再到最后,她能在这片无人的荒野上,让车子划出漂亮的弧线。
那种掌控速度与方向的感觉,让她着迷。
最痛苦的,是格斗训练。
明楼在这方面,是个不折不扣的“恶魔”。他从不因为她是个女人而手下留情。
“砰!”
依萍再一次被他一个过肩摔,狠狠地砸在铺着草垫的地面上,五脏六腑都仿佛错了位。
她趴在地上,半天喘不过气。
“起来!”明楼的声音里没有一丝同情。
依萍撑着地,晃晃悠悠地站起来,身上的骨头都在叫嚣着疼痛。她每天的生活,就是在新伤盖旧伤中度过。为了不让妈妈和方瑜她们起疑,她总要用厚厚的粉底去遮盖那些青紫的痕迹。
“你的力气不如男人,速度也不占优势。所以,你要学会用脑子。”明楼一边说,一边向她逼近,“找到对方的弱点,用最小的力气,造成最大的伤害。”
他向她演示着人体的脆弱关节,攻击的致命角度。
“记住你现在身上的每一处疼痛。下一次,就让你的敌人去体验。”
疼痛是最好的老师。
依萍从最初的被动挨打,到开始笨拙地闪躲,再到能够做出有效的格挡和反击。
她就像一块干涸的海绵,疯狂地吸收着一切能让她变强的知识。
除去在大上海舞台上,穿着闪亮的旗袍,唱着靡靡之音的几个小时。
除去陪着方瑜,带着神志不清的可云去看医生的压抑时光。
她所有的时间,都投入到了这场脱胎换骨的改造之中。
方瑜不止一次担心地看着她。
“依萍,你最近是不是太累了?脸色好差。”
“准备新歌,有点费神。”依萍总是笑着,用这个借口搪塞过去。
没有人知道,那个在舞台上颠倒众生的“白玫瑰”,下了台,会在泥地里翻滚,会在硝烟中呼吸,会在一次次的倒下和爬起中,磨砺出利爪与尖牙。
这天下午,依旧是格斗训练。
明楼的攻势如同暴雨,连绵不绝,压得依萍几乎喘不过气。她只能被动地防守,节节败退。
又是一个熟悉的擒拿动作,明楼的手臂如铁钳般锁向她的喉咙。
在过去的无数次训练中,她都在这一招下被制服。
但这一次。
就在明楼的手臂即将触碰到她的瞬间,一直被动闪躲的依萍,身体却以一个诡异的角度猛地向下一沉,险之又险地避开了攻击。
她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
她没有后退,反而顺势前冲,矮身切入明楼的怀中。
这一个变故,完全出乎明楼的意料。
依萍的膝盖狠狠顶向他腰腹间的软肋,同时,手肘化作利刃,精准地击打在他的腋下。
那是他曾教过她的,人体的薄弱之处。
一连串的打击快如闪电,明楼吃痛之下,身体不可避免地出现了一瞬间的僵直和失衡。
就是现在!
依萍抓住了这转瞬即逝的机会,身体如灵蛇般一扭,缠上了他的手臂,腰部发力,一个漂亮的借力打力。
明楼只觉得一股巧劲传来,自己竟被带着一个踉跄,重心彻底失控。
等他回过神来时,冰冷的触感已经贴上了他的脖颈。
依萍半跪在他的身侧,急促地喘息着,汗水浸透了她的鬓发。她的手里,反握着一把训练用的短匕,锋利的刃尖,正稳稳地抵在他的颈动脉上。
厂房里,一片死寂。
明楼看着那双近在咫尺的,燃烧着火焰的眼睛,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错愕。
“我赢了。”
“很好,你出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