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晚的风，似乎也吹进了陆家公馆。
尓豪一脚踏进客厅，水晶吊灯的光芒刺得他心烦意乱。
空气里还残留着香水和酒的味道，可他鼻尖萦绕不去的，却是大上海舞厅里那股混杂着烟草、脂粉和欲望的浑浊气息。
白玫瑰。
陆依萍。
这两个名字在他脑子里反复冲撞，撞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的亲妹妹，陆振华的女儿，居然在那种地方抛头露面，当一个任人观赏的歌女。
这简直是陆家的奇耻大辱。
如果被报社的同行知道了，他陆尓豪的脸要往哪里搁？如果被父亲知道了，那后果……他根本不敢想。依照父亲那个暴躁的脾气，恐怕会直接带着枪冲到大上海，把那里掀个底朝天。
可书桓和杜飞的反应又让他冷静下来。
那个叫秦五爷的，显然不是他们能轻易招惹的人物。硬来，只会把事情闹得更僵，甚至可能给陆家带来更大的麻烦。
不能硬来。
唯一的办法，就是让依萍自己从那个泥潭里走出来。
只要她不唱了，这件事就能被彻底压下去，永远成为一个秘密。
尓豪烦躁地扯了扯领带，快步走上楼梯。他必须先堵住家里人的嘴，尤其是如萍。
他推开如萍的房门，看到她正坐在窗边发呆，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又是为了何书桓。尓豪心里一阵不屑，但现在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
“如萍。”
他的声音有些生硬，把如萍吓了一跳。
“尓豪？你回来了。”
“我问你，今天晚上的事，不许跟任何人说，一个字都不行。”尓豪直接下达命令，不带一丝商量的余地。
如萍愣住了，小声问：“哪件事？是……是书桓和依萍……”
“就是依萍在大上海的事！”尓豪打断她，声音压得更低，也更严厉，“你记住，无论是对爸，还是对妈，都不能提。就当没发生过。”
“可是，哥，依萍她怎么会……”如萍的脸上满是担忧和不解，“她一个女孩子，在那种地方太危险了。”
“危险？她自己选的路，有什么危险的！”尓豪没好气地回了一句，但随即又缓和了态度，“总之，你别管。这件事我会处理。你只要管好你自己的嘴就行了，听见没有？”
看着哥哥严肃到近乎狰狞的神情，如萍虽然满心疑惑，也只能胆怯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尓豪。”
得到保证，尓豪才稍微松了口气。他转身离开房间，刚走到楼梯口，就听见楼下传来父亲陆振华洪亮的声音。
“人呢？都死哪儿去了！”
尓豪心里一紧，赶紧走了下去。只见陆振华穿着睡袍，一脸不悦地站在客厅中央，雪姨正跟在他身后。
“老爷，这么晚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
“明天？我今天心里堵得慌，睡不着！”陆振华一挥手，坐在了沙发上，目光扫过尓豪，“你回来的正好。我问你，最近依萍来过这边吗，她最近怎么样？”
尓豪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他强作镇定地回答：“就那样吧。她那个脾气，您又不是不清楚。”
陆振华重重地哼了一声，胸口起伏着，“脾气再犟，也是我的女儿。她和她妈两个人过日子，肯定不容易。”他说着，转身进了书房，拿出一个早就准备好的信封，里面放着他准备的生活费，放在桌上，“明天，你把这些钱给她们送过去。”
“老爷！”雪姨立刻尖叫起来，“你又拿钱，上次不是才给过，她们就两个人，要花那么多钱吗？上次给的还不够吗？她们母女俩就是喂不熟的白眼狼，你给再多钱，也换不来一句好话！”
“你闭嘴！”陆振华一声怒喝，吓得雪姨不敢再多言，“我给我的女儿钱，天经地义，轮得到你在这里说三道四？”
尓豪看着桌上那沓钱，一个念头飞速闪过。
机会来了。
他立刻上前一步，主动开口：“爸，您别生气。这件事交给我吧。”
陆振华抬起头看他。
“明天我正好有空，我亲自去一趟，把钱送到依萍手上。”尓豪的姿态摆得很正，一副愿意为父分忧的孝子模样。
陆振华的怒气消散了些，点了点头，“也好，你去也好。跟她好好说，不要说不到两句话又吵起来。”
“知道了，爸。”
尓豪应承下来，心里却在盘算着另一件事。光靠父亲这点钱，恐怕还不足以让那个倔强的依萍低头。
回到自己房间，尓豪从抽屉里拿出自己的工资，数了一半出来，和父亲给的钱放在一起。这么厚的一叠，应该够分量了。他不是出于什么兄妹情深，这笔钱，是他解决麻烦的筹码。
他要用这笔钱，去买断依萍的“歌女生涯”，去维护他陆家的体面。
第二天下午，尓豪开着车，来到了依萍家所在的那条破旧巷子。
车子停在巷口，他一脚踩在泥泞的地面上，眉头就紧紧锁了起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和说不清的酸腐气，与他平日里出入的场所格格不入。
他捏着那个装钱的信封，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厌恶。
他真不明白，同样是陆家的血脉，依萍怎么就能在这种地方安之若素。
沿着窄小的巷子往上走，石板台阶发出“咯吱咯吱”的呻吟，仿佛随时都会散架。尓豪小心翼翼地避开墙壁上渗出的水渍，心里那股烦躁感愈发强烈。
总算到了门口。
他站在那扇斑驳的木门前，整理了一下西装的领口，清了清嗓子，准备好了一套说辞。他要先礼后兵，先拿出钱，再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让她明白在一个舞厅里唱歌是多么丢脸、多么自甘堕落的事情。
他抬起手，正准备敲门。
“吱呀”一声。
门，却从里面被拉开了。
尓豪的动作僵在半空。
开门的不是依萍，也不是她的母亲傅文佩，而是一个他认识，却绝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方瑜。
她穿着一身素雅的连衣裙，手里还提着一个空了的食盒，显然是刚探望完依萍准备离开。
四目相对，两个人都愣住了。
方瑜的脸上闪过一丝惊讶，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只是那份平静里带着几分审视的意味。
原来这个人就是让依萍千叮咛万嘱咐，不要在可云面前提起的那个人。
上次在公园里匆匆见了一面，倒是不知道他居然是这样一个人。
不过也对，他若是没有这副风流倜傥的外貌，没有那份多情的心思，可云之前怎么会那么轻易的把自己交给他。
而尓豪，他的大脑有那么一瞬间是空白的。
他所有的计划，所有的说辞，都在看到方瑜这张脸的刹那，被打得粉碎。
怎么会是她？
一个外人在这里，他还怎么跟依萍谈？
尓豪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原本准备好的“谈判”，此刻变成了一场尴尬至极的对峙。
巷子里吹来的风，带着湿冷的寒意，钻进楼道，也钻进了他心里。
他看着挡在门口的方瑜，一句话也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