尴尬的气氛在狭窄的巷道里凝固,几乎能滴出水来。
尓豪的手还举在半空,那个准备敲门的姿势显得无比滑稽。
他看着方瑜,方瑜也看着他,那份平静下的审视让他浑身不自在。
这个女孩是依萍的朋友,关于他们,想来依萍在她的朋友面前也不会说他们什么好话。
他想开口说点什么,比如质问她为什么会在这里,或者干脆让她让开,他要找的是依萍。
可话到了嘴边,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所有的准备,那些高高在上的说辞,之前那份居高临下的施舍心态,在此刻都成了一个笑话。
方瑜的存在,像一盆冷水,将他预演好的所有剧本都浇了个透心凉。
他不能在外人面前说起依萍当歌女这件事。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对峙中,门内传来了依萍的声音,带着一丝疑惑。
“方瑜?怎么了?谁在外面?”
话音未落,依萍的身影就出现在了门口。
她看到僵持的两人,先是一愣,随即在看清尓豪那张熟悉的脸时,一股怒火瞬间冲了上来。
“陆尓豪,我想,昨天我们已经说的很清楚了,你现在来我家,是想干什么?”
依萍的声音冷漠而无情,每一个字都带着刺。
她一把将方瑜拉到自己身后,自己则像一只护崽的母鸡,挡在了门口,与尓豪正面相对。
这个动作,让尓豪心里莫名地一刺。
他也算是她血缘上的亲人,她却下意识地去保护一个外人,自己是会吃人的老虎吗?
尓豪压下心头那股无名火,强迫自己记起今天的目的。
他不能和她吵,至少不能在给钱之前吵。
“我……”
他刚吐出一个字,准备将那套“为父分忧”的说辞搬出来。
“依萍小姐!依萍小姐!”
一阵急促而慌乱的脚步声从楼下传来,伴随着一个女人凄惶的哭喊。
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去。
只见一个穿着围裙的中年妇人,正连滚带爬地冲上楼梯,脸上满是泪水和惊恐。
是李嫂。
依萍立刻把尓豪抛在了脑后,几步迎了上去,扶住气喘吁吁的李嫂。
“李嫂,你慢点,出什么事了?这么慌张?”
李嫂抓着依萍的手,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可云……是可云她……她不见了!”
“什么?”依萍和方瑜同时惊呼出声。
“不见了是什么意思?”依萍的心猛地一沉,她扶着李嫂的肩膀,强迫她看着自己,“李嫂,你别哭,你慢慢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嫂的嘴唇哆嗦着,话都说不完整了,“我……我就去门口的水池洗个菜……就一会儿的功夫……我回头……回头屋里就没人了……”
她指着自己的屋子,泣不成声,“正德……正德他已经出去找了,可这都快半个钟头了,一点消息都没有……我……我实在是没办法了,才来找你……依萍小姐,你认识的人多,你帮帮忙,帮帮忙啊!”
“她跑出去的时候,有什么不对劲吗?”方瑜冷静地追问。
李嫂摇着头,眼泪掉得更凶了,“没有啊……我出门前她还好好的,抱着你送她的那个洋娃娃,安安静静地坐在床边……可我回来,娃娃掉在地上,人就不见了……哪儿都找了,就是没有……”
听到洋娃娃掉在地上,依萍的心更加不安了,她知道可云的病大部分是因为孩子。
看过医生后,吃了药,再加上这个洋娃娃的安抚,可云最近已经平静了很多。
但是现在,可云从不离身的洋娃娃,却被丢下了。
这意味着,她不是普通的走失,而是受到了什么刺激,主动跑掉的。
“别慌!”依萍当机立断,她的脸上再没有一丝与尓豪对峙时的尖锐,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惊人的镇定和果决。
她对李嫂说:“李嫂,你和我妈再去周围问问街坊邻居,看看有没有人见到可云往哪个方向去了。”
说着,她回头看了一眼从里屋闻声出来的傅文佩。
傅文佩一听可云丢了,也是满脸焦急,立刻点头,“好,我跟李嫂去问。”
然后,依萍转向方瑜,语速极快地安排着:“方瑜,我们分头行动,你去巷子口那边的大街上找,我去后面的小路,不管找没找到,一个小时后在去西街的咖啡屋碰头。”
“好!”方瑜没有丝毫犹豫,转身就往巷子外面跑。
“依萍小姐……”李嫂还想说什么。
“快去!”依萍催促道,“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别耽搁了!”
李嫂和傅文佩也匆匆忙忙地出门了。
原本拥挤的巷口,在短短几十秒内,瞬间变得空空荡荡。
只剩下尓豪一个人,还傻傻地站在那里。
他手里的那个信封,沉甸甸的,此刻却显得无比讽刺。
他来这里,是为了用钱解决麻烦,维护陆家的体面。
但他像是一个局外人,一个透明人,被彻底地无视了。
一股荒谬感和挫败感,紧紧包裹住他。
然而,比这更强烈的,是一种巨大的、无法理解的轰鸣。
那个名字。
李嫂哭喊的那个名字。
依萍和方瑜紧张的那个名字。
可云。
可云?
怎么会是这个名字?
这个早就不该出现在上海,早该在他记忆里封存的名字。
他的大脑一片混乱。
他清楚地记得,很多年前,在他和可云被迫分开后,母亲王雪琴是怎么告诉他的。
“尓豪,你别傻了,那种身份的女人,怎么配进我们陆家的门?”
“他们自己要走,你爸爸拦也拦不住。”
“何况老爷子给了她家一笔钱,足够他们下半辈子衣食无忧了。”
“我听说啊,她很快就嫁人了,要嫁去广东了,现在怕是早就过上自己的日子了。你也该忘了她,开始你自己的新生活。”
嫁人了。
去了广东。
过上了自己的日子。
这些话,在过去的几年里,一直是他用来麻痹自己的理由。
他以为她已经幸福,所以他也可以心安理得地去结交新的女朋友,去过他纸醉金迷的少爷生活。
可现在,这是怎么回事?
依萍和她的朋友,在为了一个叫“可云”的女孩失踪而焦急万分。
这个可云,会是他认识的可云吗?
不,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尓豪下意识地否定着这个可怕的猜测。
一定是同名同姓,这个世界上叫可云的人那么多,怎么可能就那么巧。
他的可云,那个温柔、爱笑、眼睛里永远有光的女孩,怎么会出现在这种破败的巷子里?怎么会和依萍母女扯上关系?又怎么会……失踪?
可是,那就是真的,李嫂的面容,见到面的那一刻,在他脑海中逐渐清晰起来。
李副官的名字,确实就是李正德。
这个走丢的可云,就是他认识的可云。
他紧紧捏着那个信封,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抽动。
那叠厚厚的钞票,本来是他掌控一切的筹码,是他优越感的来源。
可现在,它们却像是滚烫的烙铁,灼烧着他的手。
巷子里,那股潮湿的霉味混杂着女人哭泣后留下的悲伤气息,钻进他的鼻腔,让他一阵反胃。
他所有的计划,所有的盘算,都被“可云”这两个字,砸得粉碎。
他要弄清楚,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