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楼的话音刚落,巷子口又多了一个人影。
那人比明楼稍矮一些,穿着一身同样得体的西装,动作却比明楼要利落得多,几步就走到了近前。
是明诚。
他们的出现,让依萍紧绷的身体有了一丝极细微的松动。
明诚没有看依萍,他的视线快速扫过整个巷子,最后定格在垃圾堆那处拙劣的掩盖上。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走到那堆破烂前,用脚尖轻轻踢开一块木板。
一只沾满血污的手,从麻袋下露了出来。
依萍的心跳漏了一拍。
明诚回过头,看向明楼,又看了看依萍,最后才开口。
“血迹没擦干净,拖拽痕迹太明显,掩盖物也选得不对,这里很快就会有野狗过来。”
他的话语没有丝毫责备,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一个残酷的事实。
依萍第一次感觉到,在这些真正的专业人士面前,自己那点自以为是的冷静和果断,是多么的可笑和幼稚。
她以为自己处理得很干净,实际上却漏洞百出,她要学的东西,还很多。
明楼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
“阿诚,处理一下。”
“是,大哥。”
明诚应了一声,转身就往巷子外走去。很快,他提着一个黑色的皮箱回来,并且开来了一辆黑色的轿车,就停在巷口不引人注意的地方。
他打开皮箱,里面不是文件,而是一整套依萍看不懂,但感觉很厉害的工具。
有瓶瓶罐罐,有几块不同质地的布,还有手套。
明诚戴上手套,先是拿出一个小喷壶,对着地上那道被依萍用尘土掩盖的血痕喷洒了一些透明的液体。
刺鼻的气味瞬间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那道暗红色的血痕,在液体的影响下,颜色迅速变淡,最后竟然和周围的污渍融为一体,再也分辨不出了。
依萍怔怔地看着。
原来,抹除痕迹是这样的。
不是用土去盖,而是用化学的方式去消解。
接着,明诚走到垃圾堆旁,他对依萍说:“麻烦搭把手,陆小姐。”
依萍没有犹豫,走上前。
明诚从车里拿出一个巨大的黑色帆布袋,将其展开在地上。
“抬上来。”
两人合力,将第一具尸体从垃圾堆里拖了出来。
再一次接触到那具尚有余温的躯体,依萍的胃里依然在翻搅,但她忍住了。
她看着明诚面不改色地将尸体的四肢摆正,然后熟练地将其装进帆布袋里。
第二个也是如此。
整个过程,明楼就静静地站在一旁,像一个监工,又像一个老师,看着他们完成这一切。
两个沉重的帆布袋被明诚一个人轻松地扛起,放进了汽车的后备箱。
做完这一切,明诚脱下手套,又用一块干净的布,将他们刚才接触过的地方,包括垃圾堆上的木板,都擦拭了一遍。
最后,他将所有的工具和垃圾都收回皮箱,对明楼点点头。
“大哥,好了。”
巷子里恢复了死寂,除了空气中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和化学药剂的味道,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上车吧。”明楼对依萍说。
依萍默默地跟着他们,坐进了汽车的后座。
明诚发动汽车,黑色的轿车悄无声息地滑入夜色之中。
车厢内一片沉默。
依萍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手还下意识地藏在袖子里,指尖能感受到短刃冰冷的触感。
她终于开口,打破了这份压抑的安静。
“你们今天为什么会在这里?”
她的问题是问明楼的。
明楼从西装内袋里拿出一个精致的银色烟盒,抽出一支烟,却没有点燃,只是放在指间把玩。
“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
他反问。
依萍不说话了。
是啊,他为什么不能在这里。整个上海,哪里是他明大公子去不得的地方。
“只是有些诧异,之前不都是在工厂那边见面吗?何况,今天也没有训练任务了。”
“最近日本人的行事越来越猖狂了。”明楼终于不再绕圈子,平静地陈述,“我不放心,所以过来看看。”
“当然,也不要误会。”明楼看着有些沉默的依萍,似乎猜到了她想说什么,“我不是在监视你,今天是有事要找你,何况,我费了这么大的功夫培训你,至少,在你羽翼未丰之前,我需要确保你的安全。”
保护?
她还羽翼未丰?
依萍觉得有些讽刺,但是确实不得不承认,明楼说的有道理。
“也是,就像今晚,如果你没有碰到我,明天一早,巡捕房的人就会封锁那条巷子。用不了三天,日本人就会查到我头上。”依萍继续说,“以我现在的能力,我不可能从特高课手里逃掉。”
说完,依萍沉默了。
她不能。
因为她连最基本的现场清理都做不好,又怎么可能对抗整个特高课。
汽车一路行驶,最后停在了黄浦江边一处僻静的码头。
这里没有灯光,只有江面倒映着远处城市的点点光火。
明诚下了车,打开后备箱,将那两个沉重的帆布袋拖了出来,熟练地在袋子上绑上几块早就准备好的沉重铁块。
然后,他走到江边,毫不费力地将两个袋子先后扔进了漆黑的江水里。
“噗通!”
“噗通!”
两声闷响,江面上泛起两圈涟漪,很快就消失不见。
那两个生命,连同他们存在过的最后痕迹,就这样永远地沉入了江底。
明诚回到车上,对明楼点点头。
车子再次启动,这次是朝着依萍家的方向。
“刚才说了,有事要找你,所以有空谈谈正事吗?”明楼将那支一直没点的烟收了起来。
依萍看向他,等着他的下文。
“我需要你帮个忙。”
“什么忙?”
“明天,大姐约了美国一家贸易公司的代表谈合作。”明楼缓缓说道,“地点在华懋饭店。”
依萍不解,明氏集团的生意,和她有什么关系。
“这家美国公司的代表,只会说英文。大姐需要一个翻译。”
依萍瞬间明白了。
“你想让我去当翻译?”
“没错。”明楼点头,“你现在的英文很好,而且,你的身份很合适。”
一个落魄的大家闺秀,给明氏集团的大小姐当私人翻译,听上去合情合理,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怀疑。
“但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明楼的话锋一转。
“另一个原因呢?”
“保护她。”
明楼吐出三个字,车厢里的空气似乎都凝重了几分。
“我们收到消息,明氏在生意上的一个老对手,也盯上了这次合作。他们比不过明氏的实力,很可能会在谈判之外,用一些上不了台面的手段。”
依萍的心一紧。
“你们不是有保镖吗?”
“保镖的目标太明显,很多地方不方便跟进去。比如,洗手间,更衣室,或者一些只允许女士进入的私人会所。”明楼解释道,“但你不同,作为大姐的翻译和女伴,你可以寸步不离地跟着她。”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目的。
翻译是幌子,保镖才是实质。
她刚刚才亲手杀了两个人,现在,他就要派给她第一个正式的任务。
不是去杀人,而是去救人,去保护人。
保护他的大姐,明镜。
“我,阿诚,我们两个男人目标太大,跟在旁边反而会引起对方的警觉。”明楼看着她,“所以,你是最合适的人选。”
依萍没有立刻回答。
她低头看着自己刚刚擦拭干净,却仿佛还残留着血腥味的手。
从一个唱歌的歌女,到一个复仇者,再到一个……特工?
她的身份,在短短的时间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不过,这不是早就知道的事吗?
从她认识明楼,救下明诚的那一刻起,这件事就注定了。
否则,明楼为什么要花这么大的功夫训练她,培养她?
车子缓缓停在了离她家还有一段距离的街角。
明楼没有催促她。
许久,依萍抬起头。
“我需要做什么?”
她的回答,在明楼的意料之中。
明楼从身旁的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文件递给她。
“这是那家美国贸易公司,以及我们那个竞争对手的全部资料。明天早上七点,阿诚会开车来接你,带你去置办一身合适的行头。”
依萍接过文件,薄薄的一叠纸,却感觉无比沉重。
这不再是仇恨的重量,而是一种名为“任务”的重量。
“陆小姐,”在她准备下车的时候,明楼忽然又叫住了她,“欢迎来到这个世界。”
依萍开门的动作顿了一下,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下了车,消失在夜色里。
明诚看着她的背影,轻声问:“大哥,她真的可以吗?她今天……”
“她今天做得很好。”明楼打断了他,“她有超出常人的冷静,和一颗足够冷硬的心。何况,她的身手是我们亲自训练出来的,我想,她不会让我们失望的。”
明楼转头看向窗外,依萍的身影已经看不见了。
“阿诚,她是一块璞玉,需要最严苛的雕琢,才能成为最锋利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