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依萍几乎没有睡。
她坐在窗前,手里捧着那份明楼给她的文件,从深夜看到了黎明。窗外的天色由墨黑转为灰白,再渐渐透出一抹鱼肚青。
文件不厚,但每一个字都充满了陌生的硝烟味。
美国贸易公司,负责人叫杰森,背景干净,履历清晰。他们的竞争对手,华丰集团,则被用红笔圈出了好几个名字,每一个名字后面都跟着一长串见不得光的生意。
而这所有信息的中心,是一个化学名词。
胺磺。
依萍对这个词并不是一无所知,她也大概猜出明镜为什么要和这家贸易公司合作了。明氏集团,这个以香水产业垄断上海半壁江山的商业帝国,为了它,不惜与虎谋皮,踏入一场暗流汹涌的交易。
之前就有流言传出,明氏兄弟在新政府,将来怕是会成为日本人控制上海经济枢纽的一把刀。
可是明镜,却在暗地里购买了大量的胺磺,为的,是资助地下党吧。
这世间的逻辑,真是讽刺。
这一刻,依萍掩藏起自己的喜怒哀乐,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完成明楼交给她的事。
保护明镜。
明家姐弟都是好人,上辈子知道他们的身份,是因为在大上海,依萍无意中发现过他们给地下党的情报人员传递信息。
而明镜这个人,则是在她死去之后,依萍从秦五爷口中得知的。
这个红色资本家,一手撑起明氏集团的奇女子,为了自己的弟弟,死在了日本人枪下。
不知道这辈子,他们这些人会是什么结局,但是既然她现在知道了这些事,依萍希望,因为自己的存在,他们的命运能够有所改变。
她低头,再次看向自己的手。那双手,曾经在黑白琴键上弹出过动人的旋律,也曾为了生计在大上海的舞台上挥洒汗水。而现在,它拿过枪,杀过人,即将要拿起另一份截然不同的人生剧本。
清晨七点整,楼下传来一声短促的汽车鸣笛。
分秒不差。
依萍合上文件,穿上最普通的一件外衣,走了下去。黑色的轿车安静地停在巷口,阿诚靠在车门上,晨光在他身上勾勒出冷峻的线条。
他看见依萍,没有多余的问候,只是拉开了后座的车门。
车内一片沉寂。
阿诚专心开车,依萍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两人之间没有任何交流。
她不需要问要去哪里,他也不会主动解释。
这是一种新的默契,属于任务的默契。
车子最终停在了一家装潢极为考究的西式百货公司门前。这里不是普通人会来的地方,门口的侍者都穿着笔挺的制服。
阿诚领着她走进去,径直上了二楼的女装部。
“给她挑一身适合出席商务谈判的衣服。”阿诚对迎上来的经理说,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经理是个眼光毒辣的女人,她上下打量了依萍一眼,虽然依萍的衣着朴素,但她身上那股清冷又倔强的气质,却不是普通小家碧玉能有的。经理立刻堆起最专业的笑容,亲自为她引路。
“阿诚先生,这位小姐的气质很特别,穿我们最新款的香奈儿套装一定非常出众。”
阿诚没有看那些衣服,他的视线落在依萍身上。“她不是去选美的。”
他的话让经理的笑容僵了一下。
“要沉稳,低调,但不能失了身份。”阿诚补充道,“她是明董事长的私人翻译。”
“明董事长”四个字一出,经理的态度瞬间变得恭敬无比。她立刻明白了要求,收起了那些花哨的款式,转而推荐了几套剪裁精良、颜色素雅的套裙。
依萍被带进更衣室。
当她换上一身藏青色的羊毛套裙,踩着半高跟的皮鞋走出来时,镜子里的自己变得无比陌生。
没有了歌女的风尘,褪去了复仇者的戾气,剩下的,是一个受过良好教育、家世优良的知识女性形象。优雅,疏离,带着恰到好处的职业感。
这身行头,就是她的新盔甲,也是她的新枷锁。
阿诚只是瞥了一眼,便点头示意结账。从头到脚,从裙子、大衣到皮鞋、手袋,整个过程不超过半小时。
“记住,”在返回明公馆的路上,阿诚终于开口了,“这次谈判,明氏请了两位资深的专业翻译,他们负责所有专业性的东西。”
依萍静静地听着。
“你的任务,是处理一些日常对话,比如问候,或者餐桌上的闲聊。对外,你的身份就是大姐的私人助理兼随身翻译。”
“为什么需要我这个伪装?”依萍问出了心底的疑惑。
“因为我们的对手华丰集团,他们知道我们会带专业翻译,但他们不会想到,大姐身边那个看起来最无害的助理,才是最危险的。”阿诚的声线没有起伏,“你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掩护。他们所有的注意力都会放在那两个男翻译和我们的保镖身上,从而忽略你。”
依萍懂了。
灯下黑。
最显眼的地方,往往最安全。最不起眼的人,才能在关键时刻,给予致命一击。或者,提供最关键的保护。
车子缓缓驶入一片静谧的住宅区,最终停在一栋法式风格的宏伟建筑前。
明公馆。
这里比她想象的还要气派,铁艺大门缓缓打开,穿着制服的佣人恭敬地前来开车门。阿诚领着她穿过修剪整齐的花园,走进主楼。
客厅里,一个穿着宝蓝色旗袍的女人正端坐在沙发上喝茶。她身段窈窕,气质雍容,眉宇间带着久居上位的威严。
她就是明镜,明氏集团的董事长,明楼和明诚的大姐。
听到脚步声,明镜抬起头。
她的视线落在依萍身上,从头到脚,不带任何情绪地审视了一遍。那是一种评估,像是在评估一件商品的价值,冷静而透彻。
“来了?”明镜开口了,声音清亮,却带着一股天然的压迫感。
“是的,明董事长。”依萍不卑不亢地回答。
明镜放下茶杯,站起身,缓缓走到她面前。“明楼跟我说,你的英文很好。”
“只是能应付一些日常交流。”依萍依旧是那套说辞。
明镜的唇边忽然泛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她毫无预兆地用流利的英文问道:“Miss Lu, what do you think is the most important quality for a woman in this era?”(陆小姐,你认为在这个时代,一个女人最重要的品质是什么?)
这个问题,超出了日常闲聊的范畴。
它尖锐,且充满了试探。
阿诚站在一旁,没有出声,但他紧绷的侧脸显示出他也在关注着依萍的回答。
依萍沉默了两秒。
她没有去思考什么宏大的家国道理,也没有说那些虚伪的客套话。
她抬起头,迎上明镜审视的目光,同样用清晰的英文回答:“The ability to survive.”(活下去的能力。)
空气安静了一瞬。
明镜的表情有些意外,她似乎没想到会得到这样一个答案。之前见过依萍,了解了她的过去,不温顺,不讨好,她就很是欣赏陆依萍。
后来,明楼说想要在明氏给她安排一份工作,明镜还以为自己那个弟弟是为爱冲昏了头脑。
当时明镜没同意也没反对。只是将依萍的入职日期无限往后延期了。
倒是没想到,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陆依萍已经脱胎换骨。
她重新打量着眼前的女孩,这个被她弟弟亲自挑选出来的人。
许久,明镜点了点头。“很好。”
她转过身,对客厅另一侧站着的两个中年男人说:“王先生,李先生,这位是陆小姐,接下来几天,她会作为我的助理,和你们一起工作。”
那两个男人,应该就是阿诚提到的专业翻译。他们对着依萍礼貌性地点了点头,但神色间,带着一丝知识分子特有的清高和审视。
显然,在他们眼里,这个年轻漂亮的“助理”,不过是个花瓶。
“大姐。”明楼从二楼的楼梯上走下来,他已经换上了一身笔挺的西装,“时间差不多了,我们该出发了。”
他走到依萍身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回答得不错。”
依萍没有回应。
明镜拿起沙发上的手包和披肩,对依萍下达了第一个命令:“从现在开始,跟紧我。”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