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振华的皮靴踩在木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每一步,都让如萍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一分。
他没有咆哮,没有怒吼,只是沉默地走过狼藉的客厅,看着被撬开的窗户,看着散落一地的杂物。
最后,他的脚步停在楼梯下。
他抬起头,定定地看着二楼的女儿。
那是一种怎样的审视?
不是父亲看女儿,而是司令官在检阅一个彻底搞砸了任务的士兵。
失望,透顶的失望。
“下来。”
陆振华终于开口,两个字,没有一丝温度。
如萍的腿软得几乎站不住,何书桓在一旁扶住了她。
“伯父,这件事……”
“你闭嘴。”陆振华打断何书桓,“这里是陆家,还轮不到你一个外人说话。”
何书桓的话被堵了回去。
如萍深吸一口气,扶着楼梯扶手,一步一步挪下楼。
她不敢看父亲的脸。
“爸……我错了……”
她的声音细若蚊蚋,带着哭腔。
“错?”陆振华重复着这个字,尾音里带着一丝冰冷的嘲讽,“你错在哪里?”
“我……我不该找那些人……我不该……”
“你错在愚蠢!”
陆振华的声音陡然拔高,像一声炸雷在客厅里响起。
“你错在把一个骗子、一个小偷当成你的亲妈!你错在为了那么一个自私自利的女人,把整个陆家的脸都丢在地上任人踩踏!”
他指着门口的方向。
“她跑了!带着尔杰!她把你当成什么了?一个帮她吸引注意力的诱饵!一块踩着就能逃出生天的垫脚石!陆如萍,你告诉我,你现在是什么感觉?”
耻辱。
难堪。
还有被最亲近的人彻底利用后的冰冷。
如萍的眼泪决堤而出,她只能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对不起……爸,对不起……”
何书桓实在看不下去,壮着胆子再次开口:“伯父,如萍也是一片孝心,她只是太担心伯母了,她不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
“孝心?”陆振华转向何书桓,气得笑了起来,“她这是引狼入室!如果今天这群人不是只想捞一笔就走,如果他们起了歹心,这个家里会发生什么?你想过没有!”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
他这一生戎马,什么场面没见过。
可他从未想过,自己的家,会在和平年代,被自己的女儿亲手搞得像个战场。
他的目光扫过瑟瑟发抖的如萍,忽然涌上一股巨大的疲惫和无力。
他想起了自己这几个孩子。
尓豪,风流成性,不负责任,在外面惹下风流债,差点毁了两个家庭。
梦萍,刁蛮跋扈,不知天高地厚,最终落得那样的下场。
现在是如萍,看起来最温顺懂事的一个,却懦弱又大胆,做事全凭一己私心,捅出天大的篓子。
他带来上海的这几个儿女,竟没有一个让他省心的。
只有依萍。
只有那个他亲手用鞭子赶出家门的女儿,最像他,一身傲骨,宁折不弯。
可如今,依萍已经不需要他这份迟来的父爱了。
她有了自己的事业,自己的生活,自己的世界。
而他这个父亲,成了她人生里一道需要被跨过去的伤疤。
何等的失败。
他陆振华,戎马一生,人称“黑豹子”,到头来,竟连自己的子女都教不好。
一阵剧烈的咳嗽让他弯下腰。
“爸!”如萍惊慌地想上前。
“别碰我!”陆振华挥手打开她。
他站直身体,指着书房的方向:“去看看,家里还剩下些什么。”
何书桓立刻反应过来,拉着如萍往书房跑去。
书房里同样一片狼藉,但幸运的是,墙角的保险箱完好无损。
何书桓试着转动了一下密码盘,又拉了拉把手。
“打不开,他们没动保险箱。”
这个发现,却没有让如萍有丝毫的轻松。
钱财还在。
可她的尊严,她在父亲心中的地位,还有这个家,已经碎了。
两人走回客厅,陆振华已经独自坐在沙发上,背影萧索又威严。
“伯父,保险箱没事,重要的东西都还在。”何书桓小心翼翼地汇报。
陆振华没有回头,只是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
“你以为我担心的是那些黄白之物吗?”
他的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彻骨的寒意。
“我陆振华的名声,我陆家的脸面!明天全上海的人都会知道,我陆振华的太太,偷了家里所有的细软,带着小儿子跟人私奔了!而我的女儿,就是那个帮凶!”
“爸,不是的!我没有!”如萍哭着辩解。
“你还敢说没有?”陆振华猛地回头,“如果不是你找来的那群混混,她怎么有机会跑掉?你敢说你不是她的同谋?”
“我不是!”如萍崩溃地尖叫起来,“我不知道她会跑!我只是想救她出来,我真的不知道!”
她被利用了。
这个事实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反复切割着她的心脏。
她以为的母女情深,她以为的血脉相连,在母亲毫不犹豫转身逃跑的背影面前,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她为了救母亲,不惜冒险,不惜名誉。
而母亲,只是把她的这份“孝心”,当成了一个方便好用的工具。
用完,就扔。
夜,越来越深。
何书桓想劝如萍先去休息,但陆振华一个禁止的动作,就让他不敢再多言。
这个夜晚,对于如萍而言,是一场漫长的审判。
陆振华没有再大声斥责,他只是用一种疲惫到极点的语调,细数着她从小到大的种种不是。
“你总是这样,看起来温顺,心里却有自己的主意,可你的主意,每一次都是错的。”
“依萍比你坚强,比你有主见,你,还有梦萍,在王雪琴的影响下,却总觉得委屈,但凡我提起她,你们就觉得我都偏心她。”
“我陆振华的女儿,怎么能是这个样子?懦弱,糊涂,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
一句句,一字字,都化为利箭,精准地射在如萍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
她脸上的泪痕已经干了。
她不再辩解,不再哭泣,只是静静地听着。
父亲的每一句指责,都让她更清楚地认识到自己的失败。
母亲的背叛。
父亲的失望。
她引狼入室,一想到,是她让这个家成为全上海的笑柄。
她活着,到底还有什么意义?
一股极致的冰冷,从她的心脏蔓延至四肢百骸。
她忽然站了起来。
陆振华的训斥停住了,他看着女儿,那张苍白的脸上,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死寂般的平静。
“爸,对不起。”
如萍轻声说道,然后转身,一步步走上楼梯。
她的脚步很稳,背影挺得笔直。
陆振华怔了一下,以为她只是闹脾气回房,心中愈发烦躁,摆了摆手,便由她去了。
何书桓却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
不对劲。
如萍的状态太不对劲了。
他跟陆振华告辞,却并没有真的离开,而是悄悄绕到了花园里,不放心地看着楼上的动静。
如萍没有回自己的房间。
她径直走向了陆振华的书房。
她知道那个地方,父亲书桌最下面的抽屉,上了锁,但钥匙就挂在父亲的钥匙串上,而那串钥匙,此刻就放在客厅的茶几上。
她刚才下楼时,就已经看到了。
她回到楼下,客厅里空无一人,父亲大概也回房了。
她拿起那串钥匙,手指因为用力而有些颤抖。
回到书房,她打开了那个抽屉。
一把黑色的勃朗宁手枪,静静地躺在天鹅绒的衬垫上。
是父亲当年在军队时用的配枪,是他权力和威严的象征。
如萍伸出手,握住了它。
枪身冰冷的触感,让她打了个激灵,却也让她混乱的大脑瞬间清明。
只有这样了。
只有这样,才能洗刷掉她带来的耻辱。
只有这样,才能结束这无边的痛苦。
她拿着枪,没有片刻犹豫,转身走出了书房,穿过走廊,下了楼,径直走向后花园。
夜晚的风吹起她的长发,也吹不散她身上的死气。
“如萍!”
一声焦急的呼喊从不远处传来。
何书桓从树丛后冲了出来,他看到如萍手中的东西,整个人血液都凝固了。
“如萍!你要干什么!把枪放下!”
如萍没有看他,只是举起了枪,对准了自己的胸口。
“别过来。”
她的声音空洞得可怕。
“书桓,让我走吧。我谁都对不起,我妈利用我,我爸恨我……我活着就是个笑话,是个累赘。”
“不是的!”何书桓一步步向她靠近,双手张开,试图安抚她,“如萍,你听我说,这不是你的错!是伯母她骗了你!你不能用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
“是我的错!”
如萍忽然尖叫起来,积攒了整晚的情绪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就是我的错!是我引狼入室!是我害得家里天翻地覆!是我让我爸那么失望!我让他没有女儿了!”
她的手指,扣上了扳机。
“不要!”
何书桓再也顾不上其他,猛地向前扑了过去。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撞向如萍。
“砰!”
一声枪响,撕裂了夜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