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陆家花园的那一刻,依萍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
身后那个华丽却腐朽的牢笼,连同里面的人和事,都被她彻底抛在了脑后。何书桓的担忧,如萍的崩溃,那些纠缠不清的爱恨情仇,在此刻的她看来,不过是茶杯里的风暴,不值一提。
她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第一件事,就是找一个安身立命之所。
她没有回那间和母亲相依为命的小屋,而是直接叫了一辆黄包车,去了大上海。
秦五爷正在办公室里听着账房先生报账,见依萍进来,挥手让账房退了出去。他靠在宽大的皮质沙发里,手里把玩着两颗玉石蛋子,慢悠悠地开口。
“怎么这个时辰过来了?”
依萍径直走到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没有半点寒暄。
“五爷,我想请您帮个忙。”
“哦?”秦五爷来了兴趣,“你说。”
“我想在法租界找一处房子,不用太大,清静、安全就行。”依萍说得干脆利落,“钱不是问题,我手头还有些积蓄,不够的话,可以从我未来的酬劳里扣。”
秦五爷转动玉胆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打量着眼前的女孩。她身上穿着一身蓝色的旗袍,略显朴素,但那份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冷静和决绝,却让他有些侧目。
这可不是那个在大上海舞台上唱着悲歌的白玫瑰,也不是那个在陆家受尽委屈的小可怜。
“想通了?怕陆家的人打扰你?”
“不是怕他们打扰我。”依萍纠正他,“那边的人,那边的事,都和我没关系。我这样,只是为了保护自己罢了。”
秦五爷沉默了片刻,随即笑了起来,那笑声里带着几分赞许。
“好,有魄力。这事包在我身上,三天之内,保证给你找到满意的房子。”
“多谢五爷。”
“先别急着谢。”秦五爷摆了摆手,“听说你要现在跟着明董事长做事,那以后大上海这边怎么办?你那金嗓子,我可舍不得放。”
这正是依萍要说的第二件事。
“我以后,不登台唱歌了。”
秦五爷的眉头几不可见地动了一下。
“不唱了?依萍,你可想清楚了。你现在是上海滩最红的歌星,多少人捧着钱都听不到你的现场。”
“我想得很清楚。”依萍迎上他的审视,不闪不避,“但我可以为大上海写歌。”
“写歌?”
“对。”依萍点头,“我可以继续以白玫瑰的名义,为大上海的歌女写歌,并且亲自指导她们演唱。这样一来,大上海有了新的噱头。”
她顿了顿,补充道:“当然,我还需要一份养活自己的薪水。”
秦五爷的眼里闪过一丝精光。
他不得不承认,这是个绝妙的主意。
白玫瑰不再唱歌,这本身就是个巨大的新闻。但她又没有彻底消失,而是转为了幕后创作者。那些追捧她的客人,为了听她写的歌,为了那一点点可能偶遇她的机会,只会更疯狂地涌入大上海。
这丫头的脑子,比他想象的还要好用。
“条件呢?”秦五爷问。
“我要一笔预付款,用来买房。另外,我写的每一首歌,都要有分成。最后,我要在大上海有绝对的出入自由,任何时候,任何人,都不能阻拦。”
“成交。”
秦五爷几乎没有犹豫。他站起身,走到酒柜前,倒了两杯威士忌,将其中一杯推到依萍面前。
“合作愉快。”
依萍端起酒杯,却没有喝,只是看着杯中琥珀色的液体。
从今往后,她陆依萍,只为自己活。
三天后,秦五爷的效率果然惊人。
一处位于法租界霞飞路附近的小洋楼钥匙,交到了依萍手上。房子不大,上下两层,带着一个小小的院子,周围都是法国梧桐,安静又雅致。
依萍用秦五爷预支的薪水付了全款,将房契紧紧攥在手里。
这是她两辈子以来,第一处完全属于自己的地方。
她没有请人,一个人将屋子里里外外打扫干净,然后才回到旧居,将母亲遗留下来的东西和自己为数不多的行李搬了过来。
如今傅文佩跟着陆振华生活,估计很少会过来,依萍特意带着她去照相馆拍了几张照片,留在自己这边。
当她把母亲的照片摆放在客厅最显眼的位置时,心里前所未有的踏实。
安顿好一切,她换上了一身干练的西式套裙,去了另一个地方。
明氏集团的贸易公司,坐落在外滩一栋气派的西式建筑里。
接待她的是明诚。
“陆小姐,跟我来吧,大姐已经在办公室等着了。”
依萍跟着他穿过繁忙的办公区,来到最里面的一间办公室。
办公室的门敞开着,明镜就坐在办公桌后面,处理着手边的文件。
“大姐,陆小姐来了。”明诚恭敬地开口。
明镜这才抬起头来。
岁月似乎格外优待她,没有留下太多痕迹,反而沉淀出一种夺人心魄的魅力。
明氏企业的董事长,也是依萍未来的“老板”。
明镜的视线落在依萍身上,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上次的事,证明了你是个可塑之才,只是你很年轻,现在这个时代,像你这样的女孩,大部分都还在读书,想好了吗,跟着我做事,可是很累的。”她开口,嗓音沉静悦耳。
“年轻才有可塑性,不是吗?至于累,做什么事不累呢?”依萍不卑不亢地回道。
明镜的唇边泛起一丝极淡的笑意。
“秦五爷把你夸上了天,说你是个有胆识有谋略的奇女子。现在看来,倒也不算夸张。”她从办公桌后站起身,“你准备好了吗?”
“我既然来了,就没想过退路。”
“很好。”明镜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文件,递给她,“从今天起,你的身份是我的助理秘书。这是公司最近一批要运往重庆的医疗物资清单,你核对一下,确保万无一失。下午三点,会有人来取。”
依萍接过文件。清单很长,上面罗列的药品和器械专业又繁琐。
这既是她在明氏的第一份工作,也是一次考验。
“我明白了。”
依萍没有多问,拿着文件转身走向办公室角落里预备好的小办公桌,立刻投入了工作。
明镜看着她专注的侧影,眼底的赞许又多了几分。
这个女孩,冷静,聪明,还带着一股子狠劲。是个好苗子。
一下午的时间,依萍都沉浸在繁杂的文件里。她两世为人,再加上之前的刻意训练,现在学习能力和记忆力都远超常人,很快就将所有物资的数量、型号、批次都核对完毕,并且分门别类,重新整理了一份更清晰的报表。
下午三点整,办公室的门被敲响。
杜经理领着一个穿着长衫,头戴礼帽的男人走了进来。
依萍将整理好的文件交给明镜,明镜看过后,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即递给了那个男人。
男人接过文件,对着明镜微微颔首,便转身离去,全程没有说一句话。
办公室里再次恢复了安静。
“感觉怎么样?”明镜问她。
“很有意义。”依萍答道。
那些物资清单上的东西,是用来救命的。比起在陆家上演的那些可笑戏码,这份工作让她找到了久违的价值感。
傍晚时分,依萍告辞离开。
回到霞飞路的新家,夕阳的余晖正透过窗户洒进来,给空旷的客厅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一切都是新的开始。
她脱下高跟鞋,赤着脚踩在光洁的木地板上,正准备去厨房给自己做一顿简单的晚餐。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清晰的敲门声。
笃,笃,笃。
依萍的动作瞬间停住。
这个地址,除了秦五爷和她自己,应该没有任何人知道才对。
她警惕地走到门后,透过猫眼向外看去。
门口站着一个完全陌生的男人,穿着一身邮差的制服,但他的站姿和神态,却透着一股与职业不符的精悍。
她没有开门,隔着门板冷冷地问:“谁?”
门外的人没有回答,只是从怀里取出一个牛皮纸信封,从门下的缝隙里塞了进来。
做完这个动作,他便转身,迅速消失在了巷口。
依萍等了一会儿,确定外面没人了,才弯腰捡起那个信封。
信封很薄,没有署名,也没有地址。
她撕开封口,从里面倒出来的,不是信纸,而是一张照片
照片上,一个身穿和服的日本男人,在一家日式餐馆面前自己的手下相谈甚欢,脸上甚至还带着不可一世的笑容。
这个日本男人,依萍在报纸上见过。
他是日本驻上海领事馆的武官,渡边明夫,一个双手沾满了同胞鲜血的刽子手。
看来,她的任务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