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在指尖燃烧,卷曲成黑色的灰烬,最后随风散去,了无痕迹。
依萍看着那缕青烟散尽,心底一片平静。
无论明楼给她这张照片,有什么样的打算。
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渡边明夫,这个双手沾满同胞鲜血的刽子手,他该死。
这个念头清晰而坚定,无关明楼的布局,也无关秦五爷的棋盘。
这是她自己的选择。
杀了他,不仅是完成一个任务,更是为那些无辜惨死的人讨还一笔血债。这样的人,现在不除,只会在这片土地上犯下更多、更深的罪孽。
这不是任务,这是审判。
接下来的三天,依萍请了假,彻底消失在了明氏集团。
她像一滴水融入了上海这片汪洋大海,时而是穿着朴素布衫、提着菜篮匆匆走过街市的主妇,时而是戴着金丝眼镜、手捧书卷出入学校的女学生,时而又是衣着时髦、在咖啡馆里消磨时光的富家小姐。
没有人注意到她。
她用这双眼睛,贪婪地记录着关于渡边明夫的一切。
很快,她就记下了关于渡边明夫的行动轨迹。
早上八点整,三辆黑色的福特轿车准时从法租界西区的一栋花园洋房驶出。中间那辆车的后座,坐着的就是渡边明夫。车队的目的地是位于虹口的日本领事馆。
中午十二点半,车队离开领事馆,前往一家名为“菊下”的日式料亭。渡边用餐时,两名便衣护卫守在包厢门外,寸步不离。
下午三点,他返回领事馆,直到晚上七点才离开。
晚上的行程并不固定。有时是去某个私人俱乐部,有时是参加某个亲日派商人的宴会。
时间充足,观察了两天。
规律没有太大变化。
依萍摸清了他车队行驶的两条备用路线,以及他身边护卫的换班时间。四名贴身护卫,八名随车护卫,火力不弱,警惕性极高。
硬闯,无异于以卵击石。
在什么地方动手,怎么动手,她需要好好计划。
依萍没有再去跟踪渡边的车队。她将一整天的时间,都花在了渡边夜晚最常去的几个地点附近。
她需要一个完美的动手地点。
一个能让他落单,或者至少是防备最松懈的瞬间。
一个能让她一击得手,并且全身而退的舞台。
傍晚,她站在咖啡厅对面街角的阴影里,看着渡边明夫在众人的簇拥下走进那片流光溢彩。他身边的护卫形成一个密不透风的保护圈。
在这里动手,绝无可能。
她的视线掠过周围的各式商店,投向了不远处的另一家销金窟。
百乐门歌舞厅。
一个念头在她脑中逐渐成型,一个大胆又精密的计划。
收到照片之后的第四天傍晚。
华灯初上,夜上海拉开了它繁华靡丽的序幕。
依萍穿着一身墨绿色的丝绒旗袍,领口和袖口绣着精致的暗色花纹,既不张扬,又显得高贵。她化了淡妆,长发在脑后挽成一个松散的髻,看起来就像是赶赴一场晚宴的名媛。
她的手上,提着一个黑色的、做工精致的皮质手提箱。
箱子不大,却有些分量。
她没有叫黄包车,而是选择了步行。高跟鞋踩在坚硬的人行道上,发出清脆而有节奏的声响,一步一步,从容不迫,像是走向一场命定的演出。
她选择的路线,是一条相对僻静的小路,可以避开主干道的喧嚣和巡逻的警察。
路灯昏黄,将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在一处拐角,她停下了脚步。
这里是一个视觉死角,一边是高墙,另一边是一家已经打烊的布店。空气中瀰漫着旧布料和灰尘混合的气味。
她看了一眼手表,时针指向七点四十五分。
时间刚刚好。
她将手提箱放在地上,打开,从里面取出一支小巧的勃朗宁手枪。她熟练地装上消音器,动作流畅,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做完这一切,她重新合上箱子,静静地靠在墙边的阴影里,整个人与黑暗融为一体。
她在等。
大约五分钟后,巷口传来了汽车引擎由远及近的声音。
一辆黑色的轿车驶了过来,停在巷口不远处的一家私人会所门前。
车门打开,一个穿着西装的护卫先行下车,警惕地扫视四周,然后才躬身拉开后座的车门。
渡边明夫从车上下来。
他今晚似乎喝了不少酒,脚步有些虚浮,正对着身边的另一个护卫说着什么,脸上带着几分醉意的傲慢。
私人会所的门口离停车点有十几米的距离,这段路,就是依萍选定的舞台。
护卫搀扶着他,向门口走去。
就在他们即将走到那片最昏暗的灯下阴影时,巷子里突然滚出一个空酒瓶。
“哐啷!”
清脆的响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两名护卫的注意力瞬间被吸引过去,本能地朝声音来源的方向望去,其中一人甚至将手伸向了腰间。
就是现在!
依萍动了。
她如一只无声的猎豹,从阴影中滑出。三步,两步,一步。
距离被拉近到极致。
渡边明夫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迟钝地转过头来。他只看到一个模糊的、优雅的女性身影,以及那双在黑夜中亮得惊人的眼睛。
“噗。”
一声被压抑到极致的轻响。
子弹精准地钻进了他的心脏。
渡边明夫的眼睛猛然睁大,那不可一世的笑容凝固在脸上,随即被巨大的错愕和痛苦所取代。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
当那两名护卫反应过来,转回头时,只看到他们保护的目标已经倒在血泊中。
而那个凶手,早已不见踪影。
依萍提着她的手提箱,不紧不慢地转过街角,汇入了另一条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她的心跳平稳,呼吸均匀,仿佛刚才只是随手丢掉了一件垃圾。
几分钟后,她走进了大上海舞厅的后门。
后台化妆间里一片繁忙热闹,歌女们嬉笑打闹,化妆师和助理们穿梭其中,空气里混杂着香水、脂粉和汗水的味道。
“白玫瑰,你可算来了!”红牡丹看到她,立刻迎了上来,“就等你了,新谱子的那段大提琴独奏中的歌词,我怎么唱,都感觉抓不住调。”
“路上有点事,耽搁了。”依萍微微一笑,将手里的黑色手提箱放到桌子上。
她打开箱子,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把色泽温润的大提琴。
这是她早就准备好的。
“谱子都看了吗?”她将大提琴抱出来,坐到椅子上,熟练地架好,“我们从B段的过渡部分开始试试。”
“好好好!”
自从白玫瑰不登台之后,鲜少过来,不过她写的歌倒是很受欢迎,偶尔过来也是把自己写好的歌曲交给乐队。
大上海用依萍写的歌,可是又捧红了几个歌女。
红牡丹立刻兴奋地哼起了调子。
周围的几个歌女也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讨论着晚上的演出安排。
依萍专注地调着琴弦,时不时地点头回应一句,完美地融入了这片喧嚣之中。没有人知道,她那双刚刚拉开琴弓的手,在不到十分钟前,才终结了一个生命。
就在这时,化妆间的门被猛地推开。
一个负责跑腿的舞厅小厮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上满是惊恐。
“不好了!出大事了!”
他的声音尖利,划破了整个化妆间的嘈杂。
“百乐门外面街口!日本领事馆的武官,那个渡边明夫,被人给打死了!”
整个房间瞬间死寂。
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住了,嬉笑声、讨论声戛然而止。
下一秒,压抑的惊呼和倒吸冷气的声音此起彼伏。
依萍没有回头,她的手指轻轻搭在琴弦上。
她拉动琴弓。
一道低沉、悠长的琴音,在死寂的空气中缓缓荡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