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依萍和明台很少见面。
训练场被无形地分割成了好几个区域,他们被分配在不同的时间,接受不同教官的指导,像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之间毫无交流。
公告栏上每周更新的成绩排名,是他们唯一能窥见彼此的方式。
明台的各项成绩,科科挂优。
他的名字永远在榜首,后面跟着一个她不熟悉的名字,于曼丽。据说,那是王天风为他精心挑选的搭档,一个身世同样复杂,却能与他配合无间的女人。
照片上,两人并肩而立,在格斗训练中,他们的动作相辅相成,一个主攻,一个策应,默契得天衣无缝。
他们是标准的搭档。
是王天风口中,那柄需要引导,需要配合的利剑。
而陆依萍的名字,则孤零零地排在另一张专业课的榜单上。她的成绩同样是优,甚至在某些科目上,分数比明台更高。
但她没有搭档。
也从来没有人提过要给她安排搭档。
起初,陆依萍只当这是训练阶段的不同安排。
可时间一长,她敏锐地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射击,骑马,车技,勘测,舞蹈,音乐,电讯,攀岩……所有科目,从名称上看,他们学习的内容似乎没什么区别。
然而,在那些微妙的细节里,藏着天壤之别。
比如射击课。
明台的训练场上,靶子设在百米开外,有固定的,也有移动的。教官要求的是速度,精准度,以及在最短时间内倾泻最大火力的能力。他们用的是标准的军用配枪,每一次练习,都充满了硝烟和钢铁的味道。
而陆依萍的射击课,却在室内。
她的靶子,是人形的。教官要求她射击的部位,永远是心脏,眉心,后脑。并且,她使用的武器千奇百怪。
一支可以发射单发子弹的钢笔。
一枚藏在发簪里的毒针。
一把藏在蕾丝阳伞伞柄里的,无声手枪。
教官反复向她强调:“记住,你只有一次机会。一击不中,你和你背后的一切,都会暴露。”
“你的任务不是交火,是刺杀。”
再比如,驾驶。
明台学习的是如何在枪林弹雨中进行高速追逐,如何利用撞击逼停对方,如何在最崎岖的山路上甩开敌人。
陆依萍学习的,却是如何平稳地驾驶一辆高级轿车,让后座的乘客感觉不到一丝颠簸。她要熟悉上海所有名流聚会场所的路线,知道如何避开拥堵,更要学会在车上补妆,整理衣服,并且让这一切看起来优雅自然,浑然天成。
教官对她说:“你的车,是你的移动伪装。它不能引起任何怀疑。”
这种诡异的割裂感,渗透在每一门课程里。
明台在学习如何战斗。
而她,在学习如何伪装。
王天风好像并没有刻意去提醒明台那些潜伏的细节。他的训练目标明确而直接,就是把他打造成一个最优秀的战士。
但陆依萍这边,却完全是另一番景象。
她的教官,几乎是病态地,在反复提醒她,行动中为了防止暴露身份,需要注意的各种细节。
“陆小姐,一个从小在法国长大的大家闺秀,是不会用这种方式握刀叉的。”
餐桌礼仪课上,教官用戒尺敲了敲她的手背。
“你的动作太标准了,带着军人的精准。放松一点,随意一点,要带上那种与生俱来的,对规则的蔑视。”
陆依萍默默地调整了姿势。
“还有你的指甲,”教官的视线落在她的指尖,“修剪得太短,太干净了。这双手,一看就是一双习惯了训练和劳作的手,而不是一双只会弹钢琴和翻阅时尚杂志的手。”
“我会留长。”
“不,”教官摇头,“你不需要刻意留长。有些名媛为了方便弹奏乐器,也会剪短指甲。但她们会涂上最时髦的蔻丹。你要学会用这些细节,去构建你的身份,让它无懈可击。”
从肢体语言,到服装搭配,再到精细的配饰。
项链的品牌,香水的味道,甚至是一句不经意间冒出的法语口头禅。
任何一点可能暴露她真实身份的东西,在行动过程中,都必须被彻底抹去。
她不能有任何属于“陆依萍”的痕迹。
她必须成为另一个人。
一个虚构的,却又无比真实的人。
为什么?
这个疑问,像一根尖刺,扎在陆依萍的心里。
她不相信王天风会如此好心,为她的安全考虑得这么周到。那个男人的每一个决定背后,都藏着冰冷的算计。
这种区别对待,不是优待。
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用途上的划分。
明台的存在,是为了完成任务,但是,他的任务是什么?
什么样的任务,会让王天风这么粗糙的训练他?
还是因为明台之前在飞机上救过他,这才让王天风决定安排给明台一些普通任务?
王天风是这样的人吗?显然不可能?
一个又一个的疑问爬满了依萍的心头。
还有她自己?
她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
直到那天下午,她提前结束了电讯课,路过格斗训练场。
场地的中央,明台正和他的搭档于曼丽进行着对练。
两人的配合堪称完美。
于曼丽身形灵巧,像一只猫,总能从最刁钻的角度发起攻击。而明台则沉稳如山,总能在最关键的时刻,为她挡下致命一击,并予以雷霆反击。
他们是一个整体。
是彼此的盾,也是彼此的剑。
汗水浸湿了他们的训练服,但他们的动作没有丝毫迟滞。那是一种完全交付后背的信任,一种生死与共的默契。
陆依萍停下脚步,静静地看着。
她看到,在一次漂亮的过肩摔后,明台和于曼丽迅速分开,背靠背,摆出了一个标准的警戒姿势。
也就在那一瞬间,陆依萍发现了问题所在。
他们的警戒范围,太小了。
那是一个典型的双人小组巷战防御姿态,有效,但只适用于军人之间的配合。如果放在一个需要伪装的平民环境里,这种专业的姿态,会瞬间暴露他们的身份。
太专业了。
专业得像一个标签,死死地贴在他们身上。
她的教官曾经说过,最高明的特工,是把自己变成水,倒入任何容器,都能呈现出容器的形状。
而明台和于曼丽,好像并不是这样。
除了这点专业之外,另外一点让依萍觉得不对劲的是,王天风在刻意让两人培养感情,又引导着于曼丽游离着这份感情。
作为正在接受训练的特工,竟然还能有时间谈情说爱,当然也有可能是两人在逢场作戏,但是这些不稳定的情感因素,不该刻意通过训练打磨掉吗?
在那个瞬间,王天风那句“你见过为了引爆一场雪崩,而精心为一颗石子寻找伙伴的吗”的话,毫无征兆地,再次回响在郭骑云的脑海。
现在,陆依萍似乎也隐约触碰到了那个残酷的真相。
明台和于曼丽,即便他们现在的成绩很优秀,但是,在真正执行任务的时候,任何一点大意,都可能导致他们失去性命。
他们这样,毕业之后去执行任务,真的没问题吗?还是说,以后交给他们的任务,并不需要他们成为一个特工精英?
王天风费尽心机,把她和明台带到这里来,只是为了让他们成为一个携带着各种破绽的普通特工吗?
这并不是为了让他们更好地活下去。
恰恰相反。
他们是一枚用过即弃的,棋子。
最终交给他们的任务,或许从一开始,就不需要有人活着回来。
一阵寒意,从脊椎骨的末端升起,瞬间传遍四肢百骸。训练场上的阳光明明那么炽烈,她却觉得通体冰凉。
她没有再看下去,转身,快步走回自己的宿舍。
宿舍里空无一人。
她走到书桌前,拉开抽屉,里面放着一本摊开的乐谱。那是她闲暇时写的,还没有填词。
但是现在,依萍要想办法联系上明楼,或者说,她要尽快完成自己的训练课程。
“咚咚。”
敲门声响起。
陆依萍合上抽屉,站起身。
“请进。”
门被推开,郭骑云走了进来。他的神色一如既往地严肃,看不出任何情绪。
他没有说话,只是将一份牛皮纸袋装着的厚厚文件,放在了陆依萍的书桌上。
陆依萍看着那份文件,没有动。
“这是什么?”
郭骑云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
“老师的命令。”
他的视线从文件上移开,落在了陆依萍的脸上。
“从明天开始,你就可以离开了。”
郭骑云的语调平直,没有任何波澜,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决绝。
“你现在的任务,是回去按照陆依萍的身份继续生活,至于回去之后,怎么安排任务,你的上级会联系你。”
这样一个不明所以的任务,让依萍心中的疑惑更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