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萍扶着傅文佩,穿过一片狼藉的客厅,走向二楼。
身后的争吵和哭嚎渐渐被隔绝在门后,世界仿佛瞬间安静下来。
傅文佩的房间一如既往的简单朴素,只有一张床,一个旧衣柜,和一张小小的梳妆台。空气里有淡淡的皂角气味,是属于傅文佩的味道,温和而卑微。
“快坐下,妈。”依萍扶着她在床沿坐下。
一关上房门,傅文佩便再也绷不住了,她反手抓住依萍的手,那双手因为常年劳作而显得粗糙,此刻却在微微发抖。
“依萍,你总算回来了。”
“这几个月在香港,过得好不好?有没有人欺负你?”
“工作累不累?钱够不够花?”
一连串的问题,带着母亲独有的关切和担忧,砸向依萍。隔着遥远的距离,几个简短的电话,根本无法抚平一个母亲的焦虑。
依萍的心底没有半分动容,只是按照早已准备好的说辞,一一作答。
“妈,我很好。”
“明董事长安排我在一家洋行里做文员,老板和同事都很好相处,工作也不累。培训一结束,我就回来了”
“钱够用,我还给您带了些那边的特产。”
她的回答滴水不漏,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温顺和乖巧,成功安抚了傅文佩的情绪。
傅文佩长长地松了口气,拍了拍她的手背,“那就好,那就好。”
依萍顺势坐到她身边,终于将话题引回了正轨。
“妈,家里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她蹙起眉,显出几分后知后觉的困惑和惊慌,“我一进门,如萍看我就像看到了救星……还有尓豪,他怎么会说那些话?雪姨她,真的……”
提到这个,傅文佩刚刚缓和下去的脸上,又布满了愁云。
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唉,这事说来话长。”
“最近这段时间,你也知道,外头的日本人是越来越猖狂了。”
傅文佩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到处都在抓人,人心惶惶的,有门路的都想着往租界跑,没门路的,就只能往乡下,往更远的地方逃。”
依萍安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这些情况,她比傅文佩知道的更清楚,也更残酷。
“尓豪和书桓,他们俩在报社,每天接触的都是这些事情。今天这里被炸了,明天那里又死了人……两个年轻人,心里都憋着一股火。”
“前几天,他们俩回来,就跟你爸爸说,他们不想再做记者了。”
“他们想去前线。”
去前线?
依萍的大脑迅速处理着这个信息。何书桓和尓豪要去当兵。这倒是符合他们俩的性格。
“爸他……不同意?”依萍顺着话问。
“也不是不同意,只是希望他们先把家成了!”傅文佩的声量提高了一些,“你爸爸说,陆家不需要他们去当英雄。但是,他戎马一生,打了一辈子的仗,他的儿子和女婿愿意为了国家再上战场,他当然是骄傲的,只是一旦上了战场,什么都可能发生。”
这一点,依萍倒是相信。陆振华的固执和专断,是刻在骨子里的。对日本人的痛恨,也是刻在骨子里的。
“你爸爸的意思,是想让尓豪先把婚事定下来,成家立业,心思也就安稳了。”傅文佩的脸上露出一丝为难,“可……你也知道可云那孩子的事。虽然现在人是好了,但她不愿意再嫁给尓豪。尓豪身边,也一直没有个正经交往的女朋友。”
“所以,你爸爸就让我……让我帮着给尓豪张罗张罗,介绍个好人家的姑娘。”
傅文佩说这话的时候,几乎不敢看依萍。
让她这个被赶出家门的“八姨太”,去给陆家在上海这里的唯一一个少爷介绍对象,这本身就是一件荒唐又讽刺的事情。
依萍的内心毫无波澜。
陆振华的算盘打得真响。他想让可云嫁给尓豪,无非就是觉得当初的事,因为王雪琴,他对不起李副官一家,再用傅文佩帮助过可云一家的事拿捏尓豪的愧疚心。
“那如萍和书桓呢?”依萍故作不经意地提起。
听到这个,傅文佩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你爸爸也打算,先给如萍和书桓把婚事办了。”
“他说,家里办件喜事,冲一冲这阵子的晦气。”
果然。
何书桓,陆如萍。
依萍的脑海里闪过上辈子那个曾经对她说过无数情话,转头又和如萍订婚的男人。
可笑。
“那哥和书桓,他们愿意吗?”
“当然不愿意!”傅文佩摇头,“他们俩铁了心要去前线,谁劝都不听。你爸爸气得不行,说他们要是敢走,就打断他们的腿。今天下午,就为了这事,在客厅里吵得不可开交。”
“你爸爸骂尓豪不孝,尓豪说你爸爸专制。父子两个,谁也不让谁。”
“我们谁都劝不住。”
傅文佩的叙述,让依萍脑中那场混乱的闹剧,有了清晰的前因。
一场关于孝道与理想,控制与反抗的家庭战争。
“那雪姨的事……又是怎么回事?”这才是关键。
傅文佩停顿了一下,整个人都泄了气。
“就在他们吵得最凶的时候,警察局来人了。”
“送来了一个消息。”
傅文佩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那是什么见不得光的秘密。
“说……说是王雪琴,被抓了。”
“人,已经关进了监狱。”
依萍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了一下,但她很好地控制住了自己的反应,只是配合地睁大了眼睛,显出震惊。
“所以,尓豪才会那么激动?”
“是啊。”傅文佩的眼圈红了,“不管雪琴她做过什么,她终究是尓豪的亲生母亲。听到自己的妈妈被抓进监狱,他怎么受得了?何况又是因为那种事被抓的。”
尓豪的痛苦,源于他所坚守的家国大义,和他母亲所犯下的罪行之间,那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他恨日本人,可他的母亲,却和汉奸,和日本人有牵连。
这种撕裂感,足以摧毁一个人的信念。
依萍垂下眼帘,掩去其中的冷意。
一切都串联起来了。
陆家的天,是真的要塌了。
而她,将是那个站在废墟之上,冷眼旁观一切的人。
不,她还要亲手,再推一把。
她整理好情绪,再次抬头时,脸上已满是担忧和焦急,“妈,那警察有没有说,雪姨犯了什么事?怎么会这么严重?会不会连累爸爸,也连累尓豪和如萍他们?”
傅文佩嘴唇翕动了几下,像是难以启齿。
客厅里的混乱似乎已经平息,四周安静得可怕。
这种安静,反而比之前的喧闹更让人心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