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室里的水汽氤氲，似乎能暂时隔绝外界的一切纷扰。
明楼换上一身干净的睡袍，感觉连日来的疲惫都消减了几分。
他走下楼梯，脚步放得很轻。
客厅里的光线有些昏暗，只留了一盏落地灯。
明诚没有回房，依旧坐在单人沙发里，面前的茶几上放着那瓶喝了一半的红酒。
他似乎在想什么，连明楼走近了都没有察觉。
明楼没有出声打扰他，径自走到他对面坐下。
听到动静，明诚才回过神来，他拿起酒瓶，又给明楼面前的空杯斟满了酒。
“大哥。”
明诚将酒杯推到他面前。
“大姐这次，是真的很看重这位陆小姐。”明诚的声音很轻，飘散在安静的客厅里。
明楼端起酒杯，却没有喝，只是看着杯中晃动的液体。
“一个能依靠自己养活自己，养活带着一个病人的一家子，又能在短短的时间内学到新的技能，将大姐交给她的事情打理得井井有条的年轻女性，在如今的上海，确实不多见。”
他开口，话语里听不出任何私人情绪。
“大姐欣赏她，是情理之中的事。”
明楼将这番热情，轻描淡写地归结为大姐对一个能干下属的欣赏，完全没有往私人感情上联系。
也忘了，自家大姐之所以会注意到陆依萍，完全是因为他明楼先对这个陆依萍有兴趣。
明诚看着他，没有再说话。
大哥不想谈，或者说，大哥不想在家里谈。
这栋房子是他的港湾，也是他的枷锁。在这里，他只需要扮演好明家长子的角色就够了。
就在这时，厨房那边传来一阵脚步声。
明镜端着一小碟刚切好的水果，从厨房里走了出来，脸上带着满足的笑意。
“你们兄弟俩都在，正好。”
她将果盘放在茶几上，在明楼身边的沙发坐下。
“我刚才跟阿香又合计了一下明晚的菜单，依萍那孩子好像还挺喜欢吃甜的，我让阿香多准备两道甜品。”
明镜的兴致很高，显然对明晚的家宴充满了期待。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话题始终没有离开陆依萍。
“那孩子真是好，做事麻利，人也通透，关键是肯吃苦，不像现在那些娇滴滴的大小姐。”
明镜说着，意有所指地看了明楼一眼。
“我听说，她父亲处理了这边的产业，带着一家老小去香港了，现在就剩下她一个人，一个女孩在上海打拼，无依无靠的，真是难为她了。我们能帮衬的，还是要多帮衬一点。”
这番话，已经带上了明显的个人情感色彩。
明镜的这番话，明显意有所指。
她试图在明楼面前，一点点地构建起一个独立、坚强又惹人怜惜的陆依萍的形象。
明楼安静地听着，偶尔“嗯”一声，表示自己在听。
他拿起叉子，叉了一块苹果放进嘴里，动作不急不缓。
“明楼，你明天可得早点回来，别让人家姑娘干等着，这么失礼的事，我可不希望出现在咱们家。”明镜终于图穷匕见。
明楼咀嚼的动作慢了下来。
他放下叉子，用餐巾擦了擦嘴。
“大姐，新政府最近事务繁杂，我明天下午有个重要的会议。”他开口，试图用公事来搪塞，“未必能准时下班。”
明镜脸上的笑意淡了些许，“再重要的会，饭总要吃吧？”
她的声音里透出一丝不满，“什么工作能比家里人还重要？你已经答应我了，不能言而无信。”
明楼有些头疼。
“不是言而无信，是真的有要紧事。”
明镜不依不饶：“你说说，到底是什么事，让你连家都回不了？是76号那边又有什么棘手的案子，还是特高课又在找麻烦？”
她开始追根究底，试图从他的工作中找出可以通融的余地。
明诚在一旁默默地喝着酒，一言不发，现在大姐的注意力都在大哥身上，他可不希望这战火蔓延到自己这边。
当然，他知道，大哥的表演要开始了。
明楼察觉到，如果今天不给大姐一个足够有分量的理由，明晚的饭局，自己怕是躲不过被审问的命运。
他轻叹一声，身体微微向后靠在沙发上，摆出一副疲惫又无奈的模样。
“不止是76号。”
他开始详细地描述起来。
“经济司那边，关于新关税法案的推行，商会那边阻力重重，几个老家伙油盐不进，明天必须拿出一个能让他们点头的方案。”
“物资统制委员会，前两天有一批从南通运来的棉纱在交接时出了纰漏，数量对不上，现在各方都在扯皮，我得亲自去盯着查。”
“还有，南京那边发了电报，影佐将军对近期上海的经济数据很不满意，责令我们尽快提交一份详尽的报告，解释物价飞涨的原因。”
明楼说得不快，但条理清晰，一件件一桩桩，全是听起来就让人头大的公务。
他将工作的复杂性和繁重程度，毫无保留地摊开在明镜面前。
客厅里一时间只有他平稳的叙述声。
明镜认真地听着，脸上的不满渐渐被担忧所取代。
她虽然不懂政治，但是她是明氏集团的董事长，这些关于经济上的事，有多繁琐，她还是知道的，也听得出这些事情的棘手程度。
等明楼说完，她沉默了许久。
“好吧，好吧，知道了你忙。”明镜终于松了口，话语里带着几分妥协和心疼，“国家大事，我不懂，也不给你添乱。”
她站起身，像是放弃了继续劝说。
“你们也早点休息，别聊太晚。”
说完，她端起那盘没怎么动过的水果，转身准备回房。
就在她转身的一瞬间，明楼无意间捕捉到她一闪即逝的神色。
那不是放弃，也非妥协。
而是一种更加执拗的坚定。
明楼的心里咯噔一下。
他忽然有种预感，大姐只是表面上被自己说服了。
她心中的计划，恐怕已经换了一种方式，准备在明晚的宴会上，雷霆万钧地执行。
明楼看着明镜上楼的背影，心中泛起一丝浓重的无奈。
明天的晚宴，看来是躲不掉了。
他端起酒杯，杯中的红色液体在灯光下，漾开一圈深不见底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