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胞胎,替身。
这样的话,一旦山本宏出行,他的行踪会出现在不同的地方,这是日本方面对他的安保防护。
两个山本宏?不,也许是三个。
依萍的指尖在冰凉的梳妆台玻璃上轻轻划过,留下了一道转瞬即逝的湿痕。
这个情报,既是珍宝,也是一道催命符。
它揭示了敌人前所未有的谨慎,也意味着刺杀的难度呈几何倍数增长。
她不能只凭这点信息就贸然行动。
她需要更多的佐证,需要找到这盘迷魂阵中的破绽。
依萍从一个隐秘的夹层里,取出了一份从特殊渠道搞到的,关于日本重要人员在沪安保条例的官方报告。
报告是日文写就的,措辞严谨,格式标准。
她将山本宏的行程与这份官方安保报告逐条比对。
虹口的秘密实验室,安保级别:特级。符合。
与德国领事的午餐,安保级别:高级。符合。
军部晚宴,安保级别:特级。符合。
一切都天衣无缝。
然而,当她的视线落在下午三点那条行程上时,动作停住了。
私人诊所。
官方安保报告里,对这个地点的标注是“二级戒备”。
这在官方定义里,属于常规性保护,意味着外部环境相对安全,只需标准配置的保镖即可。
但明诚给出的情报上,对这个地点的安保描述,虽然没有明确标注级别,但从人员配置和车辆安排来看,其严密程度绝不亚于虹口的实验室。
一个被官方文件刻意降级的安保地点。
这不合理。
这根本就是一个陷阱,或者说,是一个被伪装成普通地点的,高度警戒的堡垒。
一旦行动组的人不小心,就会踏入陷阱。
这个看似疏漏的盲点,才是真正的杀机所在。
依萍合上了报告。
她必须立刻将这个发现传递给明诚。
但如何传递?
明氏集团的业务绝大多数都是明镜在打理,明诚日常跟着明楼做事,依萍没有理由通过现在的身份去找他们。
大上海那边,白玫瑰已经许久没有登台演唱,给白玫瑰送花这事,也在依萍不登台之后就停下了。
这个时候明楼或者明诚他们任何一点异样的举动都会被怀疑,何况,汪曼春已经回来了。
这个时候明氏的人给白玫瑰送花,就算送花人是明镜,对汪曼春来说都是火上浇油。
依萍沉思一阵,才作下决定。
第二天,《申报》的分类广告版块,刊登了一则不起眼的商业广告。
“‘云裳’布行,新到一批法兰茜顶级丝绸,霞飞路七十八号,恭候光临。”
广告的字体,排版,都毫无特殊之处。
除了一个地方。
“法兰西”这个词,被错误地印刷成了“法兰茜”。
一个极其微小,会被绝大多数读者忽略的错别字。
对于普通人来说,这只是一个印刷错误。
但对于受过特殊训练的情报人员来说,这是一个信号。
一个用错误,而非正确信息触发的,危险信号。
依萍在接下来的两天里,生活一如往常。
去歌舞厅上班,应付那些心怀鬼胎的客人,准时回家。
她没有再去看报纸,也没有试图去联络任何人。
她只是在等。
等一个回应。
第三天下午,她正在明公馆的书房为明镜小姐整理信件,电话铃响了。
是阿香接的电话,听了两句后,将话筒递给了依萍。
“陆小姐,是阿诚少爷的电话,询问大小姐最近的行程安排。”
依萍接过电话,声音平静无波。
“你好,我是依萍。”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熟悉而沉稳的男声,是明诚。
“依萍,你帮我看看大姐下周的行程安排出来了吗?特别是周三下午,我们这边有个会议需要协调。”
依萍的心跳漏了一拍,但握着话筒的手,稳如磐石。
周三下午。
正是山本宏去那家私人诊所的时间。
他在对暗号。
“董事长周三下午要去法租界巡视新开的洋行,恐怕没有时间。”依萍的语调毫无波澜,就像一个最尽职的秘书。
“法兰茜”的“茜”字,草字头,下面一个西。
“洋行”在西边。
暗号对上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
“好,我和大哥确认,看会议时间是否能更改。”
“确认”两个字,清晰地传进依萍的耳朵里。
她挂断了电话,继续整理手头的文件,仿佛刚才接的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工作电话。
但她知道,信息的闭环已经完成。
现在,轮到明诚出招了。
果然,傍晚时分,明镜小姐对她发出了邀请。
“依萍,后天晚上家里有个小型的艺术沙龙,我的一些朋友会来。你来帮我招呼一下客人吧,就以我秘书的身份。”
艺术沙龙。
一个绝佳的掩护。
在觥筹交错,衣香鬓影之间,进行情报的交换,远比任何秘密接头都更安全。
沙龙当晚,明公馆灯火通明。
上海滩的名流雅士汇聚一堂,音乐悠扬,笑语晏晏。
依萍穿着一身合体的墨绿色旗袍,头发一丝不苟地挽起,以明镜秘书的身份,穿梭在宾客之中,举止优雅,八面玲珑。
她看到了明楼,正和几位政府要员谈笑风生。
也看到了明诚。
他今天扮演着明楼助理的角色,跟在明楼身边,低调,干练,几乎没什么存在感。
两人在场内数次擦肩而过,但连一个多余的对视都没有。
他们是两条专业的平行线,在同一个空间里,却绝不相交。
直到沙龙进行到一半。
依萍正端着托盘,为一位夫人送上香槟。
明诚从她身后走来,似乎要去给明楼递文件。
就在两人错身的一瞬间,他手里的公文包似乎不经意地碰了一下依萍的手臂。
一个冰凉坚硬的小东西,顺势滑入了她的手。
整个过程快到不足零点一秒。
依萍的手指自然地收拢,将那个东西握住,脸上依旧挂着得体的微笑,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她继续向前走,将香槟递给那位夫人,又寒暄了两句,才借口去洗手间,暂时离开了喧闹的客厅。
在无人的盥洗室里,她摊开手。
是一枚玫瑰花胸针。
款式很普通,银质的,带着一点装饰性的纹路,是上海滩的女人最常用的饰品之一。
依萍迅速检查了胸针,在尾部发现了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微型开关。
她将其打开。
里面有一张折起来的纸条,被扣压在胸针里面。
依萍取下自己耳垂上的一枚耳钉,用耳钉的针尖,小心地拨动了纸条与胸针底座之间的缝隙,将纸条取出。
打开一看,是关于那所诊所的信息。
“目标诊所,官方安保记录为二级。实际为特一级。入口一处,出口两处,其中一处未在官方图纸标注。需查证。”
这是依萍之前反馈过去的信息,现在已经查明。但是下面一条信息,却让依萍全身的血液都几乎凝固。
“重点:随行翻译名为‘中田’,实为76号汪曼春直属,代号‘黄雀’。”
这翻译不是南田洋子安排的吗?
他竟然是汪曼春的人!
这样看来,南田洋子也并没有多信任汪曼春,汪曼春对日本人有一种狂热的忠诚,按理说,她安排的安保人员,就是她绝对信任的人。
但是日本人不信任她,所以对汪曼春安排的人始终保持怀疑。山对其极度不信任,但无法摆脱。
想到这里的依萍,心情很是复杂。不过,这对她的行动来说是好事,他们刚好可以利用日本人的这份不信任来达成自己的目的。
依萍站在原地,胸针冰凉的触感烙印在她的皮肤上。
敌人的内部,并非铁板一块。
76号的监视,与山本宏的戒备,这本身就是一种微妙的权力制衡。
而这种不协和,这种互相猜忌,就是她的刀可以插入的缝隙。
一个全新的,更加凶险,也更加有机会的刺杀方案,在她脑中瞬间成型。
处理完带有信息的字条,依萍走出盥洗室,将那枚胸针若无其事地别在了自己的旗袍领口。
沙龙结束后,依萍没有直接回家。
她拐进了一条深夜的巷子,从墙角的一块松动的砖石下,取出了一个油纸包,将一张写满了代码的草稿放了进去,又将砖石恢复原样。
做完这一切,她才消失在夜色里。
而那张草稿上,一个词被反复圈画。
黄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