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宅的大门在身后缓缓合上,隔绝了外界的喧嚣。
这里很安静。
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汪曼春没有开灯,任由自己站在玄关的阴影里。这里的一切都还维持着她离开时的模样,家具上蒙着白布,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陈旧而压抑的味道。
她曾经以为,这里会是她和师兄的新家。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就被她狠狠掐灭。
她走到客厅,没有掀开任何一块白布,只是径直从酒柜里拿出一瓶红酒和一只高脚杯。她没有坐下,就那么靠着冰冷的柜子,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
猩红的液体在昏暗中摇晃,散发着醇厚的香气。
她仰头,一饮而尽。
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一路向下,却浇不灭心里的那团火。
南田洋子的话一遍遍在脑中回响。
考验。
前程。
还有……师兄明楼。
她将酒杯重重放下,杯底与大理石台面碰撞,发出一声刺耳的脆响。
脆弱是留给弱者的。
她汪曼春不是。
总有一天,她会解决掉明镜,让她再也不能拦在自己和明楼之间,她会把师兄想要的一切,都送到师兄手里。
她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这栋承载了太多不切实际幻想的屋子,再没有回头。
车子重新发动,驶离了这片寂静的街区,返回了灯火通明却更加阴森的76号。
76号情报处,今夜无人能眠。
一股无形的低气压笼罩在每个人头顶。山本宏的死,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情报处所有人的脸上。日本人怀疑内部出了问题,这种怀疑,让汪曼春的地位岌岌可危。
她回到自己的办公室,空气里还残留着淡淡的血腥味。
就在几个小时前,她亲手处决了三名嫌疑人。
没有审讯,没有证据,只有怀疑。
她需要用血来洗刷自己的嫌疑,也需要用恐惧来巩固自己的权威。
“处长。”
秘书小秦小心翼翼地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一杯热茶。他看见汪曼春站在窗前,背影冷硬。
“事情办得怎么样了?”汪曼春没有回头。
“都处理干净了。只是……处里的人现在人心惶惶,都怕下一个轮到自己。”小秦的声音有些发虚。
汪曼春转过身,脸上没有半点情绪。
“怕就对了。只有怕,他们才会把尾巴夹紧,才会把脑子里的杂念都清理干净。”
她走到办公桌后坐下。“我让你放出去的消息呢?”
“已经放出去了。”小秦连忙回答,“按照您的吩咐,找了几个最可靠的线人,透露我们抓到了一个从苏区过来的红党高级干部,那人贪生怕死,已经决定转变,准备供出上海的整个地下组织。”
“很好。”
这当然是假的。
根本没有所谓的转变者。
但汪曼春要的就是让这个假消息,变成一把悬在军统和红党头上的利剑。她的人手损失惨重,不可能再像无头苍蝇一样满世界去抓人。
她要他们自己乱起来。
她要他们自己跳出来。
“给我盯紧了,任何风吹草动,我都要第一时间知道。尤其是红党那边,他们的人最是顽固,也最沉不住气。”汪曼春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一下,又一下。
“是,处长。”小秦躬身退了出去。
办公室的门被关上,房间里又恢复了死寂。
汪曼春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她布下了一张网,现在,就等着猎物自投罗网。无论是军统还是红党,只要敢动,她就敢收网。
这次,她不允许再有任何失败。
上海,法租界,一间普通的石库门民居里。
气氛凝重得几乎要滴出水来。
“消息可靠吗?真的是高级干部叛变了?”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低声问道,他的额头上全是细密的汗珠。
“八九不离十。我们的内线传出来的,76号最近抓人抓得那么凶,肯定是有所突破。”说话的是李成,他年轻,气盛,一双眼睛里燃烧着火焰。
“汪曼春那个女魔头心狠手辣,要是真让她利用这个叛徒,我们在上海的同志们就危险了!”
“不能等了!”李成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我们必须主动出击,赶在汪曼春行动之前,把这个叛徒解决掉!绝不能让他开口!”
“老李,你冷静点!”眼镜男人拉住他,“我们现在连叛徒是谁,关在哪里都不知道,怎么行动?这很可能是个圈套!”
“圈套?”李成冷笑一声,“难道就眼睁睁看着同志们被他出卖,一个个被抓去76号的刑讯室吗?老张,我们是行动组!不是在这里坐着等死的!”
他的话极具煽动性,房间里其他几个年轻的组员也纷纷附和。
“是啊,李哥说得对,不能再等了!”
“必须除掉那个叛徒!”
看着群情激奋的几人,被称为老张的眼镜男人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把劝阻的话咽了回去。他知道,在巨大的危机面前,冒险,有时是唯一的选择。
“好。”他艰难地点了点头,“我同意行动。但是,必须制定周密的计划。”
李成脸上露出了胜利的神情。
“计划我已经想好了。我有线人能打探到那个叛徒被秘密关押的大概位置。我们今晚就行动,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与此同时,新政府大楼,特务委员会副主任办公室。
明楼放下了手中的电话,修长的手指在红木桌面上轻轻点了点。
电话是阿诚打来的。
他刚刚截获了一份76号内部传出的情报,内容正是关于那个所谓的“红党转变者”。
明楼的思绪飞速转动。
汪曼春。
这手笔,太像她了。虚张声势,打草惊蛇,然后坐收渔利。
她根本没有抓到什么高级干部,她只是制造了一个危机,逼迫那些隐藏在暗处的对手因为恐惧而犯错。
一个狠毒却有效的计策。
而红党的同志,似乎已经上钩了。
阿诚的情报里提到了行动组的异动,提到了一个叫李成的人。
明楼对这个名字有印象,是个充满热情的年轻人,但……也有些鲁莽。
他几乎可以肯定,李成他们一旦行动,踏入的将会是汪曼春精心布置的天罗地网。
不行。
不能让他们去送死。
可是,他不能直接联系红党的地下组织,那会暴露他自己。他也不知道,除了李成,还有多少人相信了这个假情报,行动的规模有多大。
时间紧迫。
汪曼春的网随时可能收紧。
一旦他们有所行动,那么,整个上海的地下情报组织将会有很长一段时间陷入困境。
他必须用最快,最隐蔽的方式,阻止这场悲剧。
他给明氏集团秘书办事打了电话,向依萍传递了消息,把李成家的地址告诉了依萍。
明楼不确定李成什么时候开始行动,明诚和他现在都不方便出面。
而自己,有一段时间没有回家了,和大姐的秘书打个电话询问大姐的近况不至于引人怀疑。
这是目前最好的办法。
李成的妻子和孩子应该还在家里。暂时不清楚李成的行踪。明楼交给依萍的任务,一是立刻带他的妻儿转移,二是消除他家里所有可能暴露身份的文件,信件,照片,全部销毁,一张纸都不能留下。
依萍挂了电话,迅速开始行动,没有丝毫停留,快步离开了办公室。
明楼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这座城市的夜景。霓虹闪烁,歌舞升平,但在这些浮华的表象之下,是无处不在的暗流与杀机。
汪曼春,不知道你布下的这张网,能不能挡住我破网的刀子。
夜色更深了。
依萍穿着一身朴素的衣裳,像一个普通的家庭主妇,走在一条昏暗的小巷里。
她按照纸条上的地址,找到了那栋不起眼的二层小楼。
周围很安静,只有远处隐约传来几声犬吠。
她没有立刻上前敲门。
她站在巷口的阴影里,仔细观察着周围的环境。多年的特工生涯让她养成了极致的警惕。
一切似乎都很正常。
但就在她准备走出去的时候,她看到街对面,一辆黑色的轿车静静地停在黑暗中,没有开车灯。
车里,一点猩红的火光明明灭灭。
有人在抽烟。
依萍的脚步停住了。
有人在附近监视,不知道是哪方面的人,但是现在贸然进去,只会给李成的妻子孩子带来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