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诚的话音刚落，车内的气氛便陡然转变。
那只包装精美的礼盒，静静躺在依萍的膝盖上，像一个潘多拉的魔盒，装着一场无法预知的风暴。
为了让这场戏演得逼真，明楼并没有亲自准备这些东西，一切都交由明诚安排。
毕竟，明诚作为明楼的管家，没少帮明楼准备给汪曼春的礼物。
然而，计划总赶不上变化。
正当依萍为了不出差错，正在劝服自己适应这样的情况的时候，明诚却带来了新的指令。
“大姐改主意了。”他将一份晨报放在茶几上，头版印着法租界的新闻。“她说百乐门那种地方太过招摇，你和大哥的第一次正式约见，不该在那种鱼龙混杂的地方。”
依萍正在慢条斯理地喝着牛奶，闻言只是抬了抬眼皮。
明镜的心思，不难猜。
她既希望明楼能真的和依萍发展，又怕事情做得太张扬，反而落了明家的面子，也显得对依萍不够尊重。好不容易明楼肯松口，她自然要安排得体面周到。
“所以？”依萍放下杯子。
“换成了霞飞路的罗塞蒂餐厅。”明诚说，“一家很正宗的法国餐厅，环境清静，格调也高。大姐已经订好了位置。”
从喧嚣浮华的舞厅，换到私密安静的高级餐厅。
虽然地点变了，但性质没有变。
甚至，在某种意义上，这样的安排更具杀伤力。
百乐门是社交场，男女同去，可以是应酬，可以是消遣。而一间以浪漫闻名的法国餐厅，一对男女单独共进午餐，那传递的信号，只会更加明确和私人。
“我明白了。”依萍站起身，“裙子很合身，替我谢谢大姐。”
她没有多问，也没有表现出任何情绪。男女情感，现在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何况，她现在只是作为一个棋子，她需要的是执行命令，并且，要执行得天衣无缝。
周六，难得的好天气。下午两点，罗塞蒂餐厅。
轻柔的香颂在空气中流淌，银质的刀叉在雪白的桌布上投下淡淡的光影。
明楼为依萍拉开椅子，动作优雅自然，带着一种旧式绅士的派头。
“这里的舒芙蕾不错，是巴黎总店师傅亲传的手艺。”他将菜单递给依萍，口吻熟稔，仿佛他们已经这样约会过许多次。
依萍接过菜单，指尖无意间划过烫金的法文：“那就听明先生的。”
她的笑容恰到好处，既有初次约会的羞涩，又带着被心仪之人照顾的欣喜。
两人相对而坐，低声交谈。
从法国最新的诗集，聊到黑胶唱片里某个小提琴家的指法，他们的对话流畅而投契，在外人看来，是受过良好教育的男女之间，最自然不过的灵魂共鸣。
而在餐厅斜对面的一辆黑色轿车里，两双眼睛正透过望远镜，一动不动地盯着窗边的这一对璧人。
“他们聊得很开心。”其中一人压低了声音，“明楼还给她切了牛排。”
“拍下来。每个细节都不要放过。”另一人冷冷地命令道，手指在相机快门上不断按下。
餐厅内，明楼用餐巾擦了擦嘴角，随后，手腕微微一晃，餐巾从他手中滑落，掉在了地上。
一个极其自然的意外。
他弯下腰去捡，身形被宽大的桌布完全遮挡。
依萍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依旧在小口品尝着甜点，只是专注听着窗外偶尔传来的风声。
当明楼直起身子，将“捡”起来的餐巾重新放在桌上时，那餐巾的位置，已经从他的左手边，移到了靠近依萍手边的桌沿。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隐蔽得毫无破绽。
“最近上海的经济形势不太好，很多航运都受到了影响。”明楼端起咖啡杯，若无其事地开口。
依萍用餐叉轻轻拨动着盘子里的覆盆子，附和道：“是啊，听说连日本人的军需物资，都开始寻找新的渠道了。”
两句看似平常的对话，却是最清晰的指令。
依萍知道，东西已经到了。
又过了十几分钟，她放下刀叉，歉意地笑了笑：“明先生，失陪一下。”
她拿起放在一旁座位上的手包，站起身，姿态从容地走向洗手间的方向。
在经过餐桌边缘时，她的手包极轻微地垂落，包沿精准地扫过那块被移动过的餐巾。
一个微不可察的停顿。
餐巾下那枚比指甲盖还小的金属纽扣，便顺势滑入了敞开的手包里。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快到连她自己都几乎感觉不到那个微小的重量。
当她从洗手间回来时，脸上补了淡淡的妆，神色自若，仿佛真的只是去整理了一下仪容。
汪公馆。
汪曼春面无表情地翻看着刚刚洗出来的照片。
照片上，明楼正含笑看着对面的女孩，那种专注，是她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至少，在面对其他女人的时候。
而那个叫依萍的女孩，微微侧着头，唇边漾着一抹温柔的笑意，与明楼投来的视线交汇在一起。
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汪处长，”下属小心翼翼地汇报，“我们的人一直守在外面，他们从进去到出来，一个半小时，举止亲密，看起来……关系进展得非常顺利。”
“啪！”
汪曼春将照片狠狠摔在桌上，相纸的边角划过桌面，发出刺耳的声响。
嫉妒的火焰，在她胸口疯狂燃烧，几乎要将她的理智焚烧殆尽。
但很快，她又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了解明楼。他不是那种会轻易被女人打动的人。
这一切，都是明镜逼他的！
那个老女人，一直就看自己不顺眼，想方设法地要给明楼塞别的女人。以前明楼都拒绝了，可这一次，他为什么会答应？
汪曼春的指甲深深陷进掌肉里。
因为自己！一定是因为自己！
师哥是为了保护她，为了让她在76号站稳脚跟，才不得不向明镜妥协，用这种方式来安抚那个老女人！
这个念头，让她的心头涌上一阵病态的甜蜜和酸楚。
师哥心里是有她的。
可随之而来的，是更加汹涌的恨意。
她恨明镜的阻挠和逼迫，更恨那个叫依萍的女人！
凭什么？凭什么是她，能让师哥破例？能得到师哥如此特殊的对待？
这个女人，必须从师哥身边消失！
夜深。
明公馆的书房里，只有一盏台灯亮着。
依萍摊开一张乐谱，将那枚从餐厅带回来的金属纽扣放在了五线谱的特定位置上。
纽扣的背面，刻着细密到几乎无法用肉眼分辨的纹路。
她戴上特制的放大镜，将纽扣的纹路与乐谱上的音符一一对应。
这是一个极其复杂的双重密码。
很快，一行清晰的字迹，在她的脑海中浮现。
“黄雀，接触日本经济顾问佐藤毅，霞飞路三十七号，三次。”
黄雀！
依萍的心跳漏了一拍。
这个代号，是军统上海站的一个叛徒，此人极为狡猾，多次破坏了他们的行动，但一直没能抓住他的尾巴。
而佐藤毅，这个所谓的“经济顾问”，南田洋子从未在明楼面前提起过。
这说明，他不是南田为明楼准备的备用方案。
这是“黄雀”自己找的后路！
这条贪婪的毒蛇，在利用军统和日本人之间的矛盾，为自己谋取私利，甚至可能已经与日本人达成了某种秘密协议。
这情报，太关键了。
它不仅揭示了黄雀的动向，更暴露了敌人内部，并非铁板一块。
另一边，明楼的书房。
明诚为他倒上一杯威士忌。
“大哥，今天……还顺利吗？”
明楼晃动着杯中的琥珀色液体，没有直接回答，反而轻笑了一声。
“依萍是个很聪明的姑娘，大姐的眼光，一向不错。”他的话语里带着几分真心实意的欣赏，但更多的，是说给这栋房子里无处不在的耳朵听的。
他抿了一口酒，话锋一转。
“不过，有些人，聪明用错了地方。”
明诚身体一凛，立刻明白过来。
“大哥是说……‘黄雀’？”
“春天还没到，有些鸟儿就叫得太勤了，到处找食，也不怕被鹰盯上。”
明楼将酒杯放在桌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私心太重的人，最好利用。既然他想给自己找条新路，那我们就帮他铺得更宽一点。”
他的声音不高，却透着一股森然的寒意。
一张针对黄雀的大网，在无声的黑夜里，悄然张开。
而那枚传递了关键情报的纽扣，此刻正被依萍投入小小的炭盆中，在跳动的火苗里，迅速化为一滩不起眼的铁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