爵士咖啡馆的意外，在明楼那身被毁掉的昂贵西装和一句轻描淡写的“无妨”中落下了帷幕。影蛇彬彬有礼地道了歉，再三确认明楼不需要赔偿后，才离开了咖啡厅。整个过程，他的表现无可挑剔，一个真正失手的外乡人，笨拙而诚恳。
但明楼和依萍都清楚，那只是一场更加危险的序幕。
回到明公馆，阿香心疼地接过明楼换下的西装，嘴里念叨着是怎么处理这衣服上的咖啡渍。明楼摆摆手，径直走向书房。
依萍跟了进去，关上门。
“他的试探，不会只有这一次。”依萍先开口，她脱下外套，恢复了往日的利落。
“一个好的猎人，在没有十足把握前，绝不会轻易惊动猎物。”明楼解开领带，随手扔在沙发上，“他今天只是在确认猎物的习性。”
下意识的保护动作，是情侣间最真实的反应。影蛇看到了他想看的东西，但这并不代表他会完全相信。一个专业的特工，只相信自己反复验证过的结果。
“他怀疑你和军统有联系。”依萍一针见血。
明楼走到酒柜前，倒了两杯威士忌，递给依萍一杯，“不光是他，南田洋子也怀疑我，所以，他会继续从我身边的人下手。而你，是他眼中最大的突破口。”
依萍接过酒杯，琥珀色的液体在杯中晃动，“他会失望的。”
第二天，明诚的报告就放在了明楼的办公桌上。
报告很薄，只有一页纸，上面的信息却让人无法轻松。
“藤田，代号影蛇。前日本宪兵队特训教官，专职负责审讯与反侦察课程。擅长伪装、追踪、心理分析。手上沾过我们不少同志的血。”明诚的叙述简洁而冰冷，“他来上海的任务，目前最高级别保密，只有南田洋子知晓。明面上，他是日本商会派来考察投资环境的顾问。”
“特训教官？”明楼的手指在报告上轻轻敲击着，“难怪了。他不是南田洋子手下那些只懂用刑的莽夫。”
这是一个幽灵，一个懂得如何隐匿在城市阴影里，用最不起眼的方式观察，然后发动致命一击的顶级杀手。
“他已经约了您，今晚在华懋饭店，说是要谈一笔关于棉纱进口的生意。”明诚补充道。
“生意是假，试探是真。”明楼将报告递进碎纸机，“告诉依萍，今晚，我们还需要继续演戏。”
华懋饭店的顶层旋转餐厅，巨大的落地窗外是上海滩璀璨的夜景。
影蛇，或者说藤田，已经换上了一身得体的燕尾服，举手投足间，俨然一位成功的日本商人。
“明先生，久仰大名。今日一见，果然气度不凡。”藤田主动伸出手。
明楼与他轻轻一握，“藤田先生客气了。这位是我的……朋友，陆依萍小姐。”
他特意在“朋友”这个词上，做了一个微小的停顿。
依萍对他微微颔首，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在明楼身边坐下，姿态优雅，却又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疏离。
“陆小姐真是美丽动人，明先生好福气。”藤田的恭维听不出任何异样。
晚餐的气氛在商场客套和虚伪的寒暄中进行。藤田绝口不提昨天咖啡馆的意外，只专注于讨论市场行情与航运利润，专业得让人生不出半点怀疑。
就在一道菜上来的间隙，藤田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很随意地开口。
“说起来，我初到上海，还多亏了76号的汪处长帮忙。听闻，明先生与汪处长曾经是旧识，而且关系匪浅？”
来了。
依萍切割牛排的动作顿了一下，刀叉在白色的瓷盘上，发出一声轻微的刮擦声。
明楼没有去看依萍，而是用餐巾擦了擦嘴，才慢条斯理地回答：“陈年旧事，不值一提。人总是要向前看的，藤田先生觉得呢？”
他的回答滴水不漏，既承认了旧识，又将那段关系定义为过去式，态度坦然而疏远。
藤田笑了笑，“明先生说的是。只是汪处长能力出众，又是位极美丽的女性，就这么成了过眼云烟，实在令人惋惜。”
他一边说，一边用余光观察着依萍。
依萍没有抬头，只是将切好的一小块牛肉放入口中，细细咀嚼。然后，她放下刀叉，端起面前的红酒杯，对明楼举了举。
“明楼，大姐晚上找我还有事，而且我有些不舒服，想先回去了。”她的称呼从客气的“明先生”变成了亲昵的“明楼”，但话语里却带着明显的冷淡。
这个反应，完美地诠释了一个正在闹别扭的女人。不是大吵大闹的失态，而是用冷处理来表达自己的不满。
而依萍话语中提到了大姐，明摆着是在提醒明楼要注意分寸，不要做出什么让大姐为难的事。毕竟明镜对汪曼春的态度，整个上海，谁不知道？
明楼立刻显露出歉意，他甚至没有去回应藤田的话，而是转向依萍，关切地问：“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没什么。”依萍站起身，“你和藤田先生继续谈，我让司机送我回去就行。”
说完，她拿起手包，真的转身就走，没有丝毫留恋。
“抱歉，藤田先生，我……”明楼一脸无奈地站起来，似乎要去追。
“无妨无妨，”藤田连忙摆手，脸上是“我懂的”的笑容，“女孩子嘛，容易闹些小情绪。明先生还是快去看看吧，生意什么时候都可以谈。”
明楼对藤田致歉，快步追了出去。
在电梯口，他追上了依萍。
“演得不错。”明楼低声说。
“他信了吗？”
“一个正在吃醋的女人，是没有逻辑可言的。这恰好能解释，我们为什么不像普通特工那样时刻保持警惕。”明楼按下了电梯按钮，“他会把你的反应，归结为女人之间对旧情的嫉妒。”
电梯门打开，两人走了进去。
依萍靠在轿厢壁上，才轻轻吐出一口气。“接下来，该我了。”
第二天，明氏集团内部，一个不大不小的八卦开始流传。
茶水间里，几个女职员正在叽叽喳喳。
“哎，你们听说了吗？昨天陆小姐好像跟明先生闹别扭了。”
“真的假的？我看明先生对她那么好，前几天还派人从香港定了最新款的钻石胸针给她呢！”
“就是因为那个76号的妖婆呗！听说明先生跟一个日本人吃饭，提到了那个汪曼春，陆小姐当场就甩脸子走人了。”
“真的啊？那明先生肯定得好好哄哄了。你们是没看到，上次陆小姐只是崴了下脚，明先生紧张得亲自给她揉脚踝呢！”
这些“八卦”，经过精心设计，以最自然的方式，通过不同的嘴，不多时就传遍了整个明氏集团。它们就像空气中的尘埃，无孔不入，最终会飘进有心人的耳朵里。
而另一边，明楼的书房。
明诚将一份刚刚拟好的电文放在桌上。
“大哥，按照你的吩咐，伪造了一份军统的密电。内容是，‘毒蛇’小组将于后天晚上十点，在虹口公园西侧的旧仓库，与来自重庆的特派员‘山鹰’接头，交换一份关于日军新一轮军火运输的路线图。”
明楼拿起那份电文，仔细看了一遍。
“‘山鹰’，是已经被我们处理掉的叛徒代号。藤田的情报系统里，应该还有他们的资料。”明楼说，“把这份情报，通过我们控制的黑市渠道，‘不经意’地卖给藤田的线人。价钱可以高一点，显得更真实。”
“明白。”
“他不是想找军统的影子吗？”明楼的指尖在“虹口公园”几个字上点了点，一丝冷酷的笑意浮现在他脸上。
“我们就给他画一个出来，让他去追。”
明诚领命，正要转身离开，却又被明楼叫住。
“记住，做完这件事，你立刻撤离，不要在附近逗留。藤田很可能不会亲自去，但他布下的眼线，会比苍蝇还多。”
“我明白，大哥。”
明诚拿着那份足以引爆一场风暴的假情报，转身走出了书房。夜色深沉，一场为影蛇量身定做的狩猎游戏，即将拉开序幕。
只是，谁是猎人，谁是猎物，还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