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回头,但能感觉到,那些窥探的视线像跗骨之蛆,一路跟随着她,直到她拐进那栋毫不起眼的公寓楼。
这里是明楼安排的安全屋之一,一个被遗忘在城市角落里的地方。
她按照约定的方式敲门,三长两短。门很快从里面打开,露出明楼那张沉静的脸。他没有多余的话,只是侧身让她进来。
房间里陈设简单,只有最基本的家具。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旧书和尘埃的味道。
依萍将手提包放在桌上,取出那本肖邦夜曲的乐谱。
“佐田毅,藤田商社旧档案里的一名物流顾问。”她一边说,一边将夹在乐谱里的几张纸抽出来,“我比对过,他每一次出现,都伴随着‘特殊物资’的运输。他是‘樱花计划’物资调配的监督者,代号‘风筝’。”
她将那几张货运单和人事档案复印件,连同折叠在封面夹层里的分析报告,一同推到明楼面前。
明楼拿起那些纸,一张一张看得极快,但又极仔细。他的专注力高度集中,整个空间都仿佛被他身上那种无形的压力所笼罩。
“汪曼春的监视升级了。”依萍的声音很平,“刚才在路上,她派的人确认了我手上的戒指。”
明楼放下文件,抬起头。他的表情没有变化,但依萍能感觉到他身上一闪而过的冷冽。
“靶心已经确认,他们随时会动手。”明楼的结论和她完全一致,“我明白。阿诚已经启动了‘迷雾’计划,会制造一连串的假象和虚假线索,把汪曼春的注意力引向别处。”
他停顿了一下,将那份关于“佐田毅”的情报小心收好。
“这份情报非常重要,我会立刻传达给重庆和延安方面。”他看着依萍,“你今天的任务完成了,回去吧。记住,从现在开始,你就是一个被宠爱冲昏了头的,即将嫁入豪门的幸福女人。演好你的角色。”
“明白。”依萍点头。
“还有,”明楼补充了一句,“今晚在家里,无论大姐说什么,做什么,你都不要惊讶,配合她。”
一个预警。
依萍的心里有了准备,但她没有多问。不该问的,绝不开口,这是最基本的原则。
当晚,明公馆的餐厅里,气氛有些异样的凝重。
明镜几乎没怎么动筷子,只是沉默地坐着。明楼和明诚也察觉到了不对,谁都没有先开口说话。
终于,明镜放下了手中的象牙筷,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了下来。
“我决定了一件事。”明镜环视了一圈,最后把视线定格在明楼和依萍身上。
“我已经联系了申报和新闻报的几家报社。”她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明天一早,你们订婚的消息,就会刊登出去。”
空气瞬间凝固。
阿香站在一旁,连呼吸都忘了。
“大姐!”明楼第一个出声反对,“这太仓促了!现在时局不稳,这么高调地宣布,只会把依萍推到风口浪尖上,太危险了!”
“危险?”明镜的声调陡然拔高,积压的情绪终于爆发,“难道现在她就不危险吗?让那个疯女人以为自己还有机会,让她可以肆无忌惮地把脏水往我们明家身上泼,那才是真正的危险!”
她的胸口剧烈起伏,显然是气到了极点。
“我就是要让全上海的人都知道,陆依萍是我明镜亲自选定的弟媳,是明家未来的女主人!我倒要看看,谁还敢动她!”
依萍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她看着情绪激动的明镜,看着她那双因愤怒而微微发红的眼睛。那里面除了怒火,还有一丝难以掩饰的,为家人担忧的恐惧。
一个念头清晰地浮现在依萍的脑海里。
汪曼春来过了。
不是派人监视,而是亲自登门。她一定是对大姐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才让大姐如此失态,不惜用这样激烈的方式来宣告主权。
这已经不是单纯的家庭事务,这是一场公开的宣战。明镜在用自己的方式,保护她认可的家人,也要打消汪曼春的痴心妄想。
明楼一天没有订婚,在汪曼春眼里,那就是明楼心里还有她,她还会继续纠缠不清,汪曼春这样的人,明镜就是死,也不会同意她嫁给明楼的。
“大姐,这不是解决问题的最好办法。”明楼还在试图劝说,但他的声音已经不那么强硬。他知道,一旦大姐做了决定,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这是唯一的办法!”明镜斩钉截铁,“这件事就这么定了,你们谁都不用再说了。”
说完,她站起身,头也不回地上了楼。
一场家宴,不欢而散。
深夜,明楼的书房。
阿诚敲门进来,神色凝重。
“大哥,藤田那边有新动向。他们成立了一个秘密的侦查小组,开始调查我们集团内部的财务流动,重点是所有和华北地区的交易往来。”
明楼正在擦拭一支钢笔,动作顿住了。
“看来,我们的船上,混进来了日本人的老鼠。”他的声音很冷。
“佐田毅的运输线主要就在华北。”阿诚立刻将线索串联起来,“他们是想顺着资金流,找到我们利用运输线做的手脚。大哥,公司内部一定有被他们收买的人。”
明楼将钢笔放下,走到窗边。窗外是沉沉的夜色。
明镜的宣战,汪曼春的监视,藤田的调查……一张无形的大网,正在从四面八方收紧。
“既然大姐已经把戏台搭好了,”明楼缓缓开口,“我们如果不唱一出好戏,岂不是辜负了她的一番心意?”
阿诚没有立刻明白。
“依萍怎么进入明氏集团工作的事,敌人早就查清了,藤田会认为我被儿女私情蒙蔽了双眼,汪曼春认为依萍是她夺回我的最大障碍。”明楼转过身,“那就让他们这么认为。把我们的订婚消息,炒得越热越好。我要让所有人都相信,我明楼现在最关心的,就是我的婚事。”
一个被情爱和家事缠身的男人,自然会疏于公务。这是一个绝佳的障眼法。
第二天,依萍走进明氏集团时,整个公司看她的眼光都变了。那些窃窃私语变成了光明正大的议论,嫉妒和羡慕几乎要化为实质。
她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从容地走到自己的座位。
上午,在茶水间冲咖啡的时候,几个相熟的秘书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恭喜她。
依萍露出了恰到好处的羞涩和喜悦。
“哎呀,都是董事长,她太心急了。我和明先生本来想再等一等的。”她轻轻叹了口气,却带着一丝甜蜜的抱怨。
“董事长对你可真好!”一个秘书羡慕地说。
“是啊,”依萍顺势接话,“她对我的事比对自己的还上心,昨天还拉着我说,要请法国最有名的设计师来给我设计礼服呢。”
她一边说着,一边用余光扫视着茶水间的角落。
一个男人正低着头在看报纸,那是华北货运部的一个普通职员。根据她昨晚连夜翻查的资料,这个人在“佐田毅”负责的几批货物交接时,都曾以盘点为由,在仓库里逗留过很长时间。更重要的是,他近期的银行账户里,多出了几笔来历不明的款项。
听到“法国设计师”这个词时,那个男人翻动报纸的手,有了一个微不可察的停顿。
依萍的心沉静如水,继续和秘书们闲聊着关于婚礼的种种细节,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整个茶水间的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她知道,这些话,很快就会一字不漏地传到汪曼春和藤田的耳朵里。
那个男人喝完杯子里的水,将报纸夹在腋下,站起身准备离开。
他经过依萍身边时,脚步没有丝毫停留。
然而,就在两人擦肩而过的一瞬间,他的视线状似无意地从她脸上扫过,带着一丝审视和探究。
依萍迎着他的打量,回以一个温柔而无害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