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埃尔的私人定制工坊,坐落在法租界霞飞路的安静一隅。
这里只接待预约的客人,每一寸布料都从欧洲空运而来,每一颗纽扣都精雕细琢。
依萍站在巨大的落地镜前,身上是圣加仑蕾丝制成的婚纱半成品。法国裁缝皮埃尔先生正半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为她调整裙摆的长度。
“陆小姐,您看这个肩部的设计,它能完美地展现您锁骨的线条,非常典雅。”皮埃尔用带着口音的中文赞美道。
依萍微微侧过身,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轻轻摇了摇头。
“不,皮埃尔先生。我觉得这里的蕾丝太繁复了,显得有些累赘。”她指了指肩膀的位置,“我想要更简洁一些的款式,最好能露出整个肩颈。”
“哦,当然,当然!您的想法非常棒!”皮埃尔立刻起身,拿起别针和软尺,“简洁就是极致的优雅,我完全同意。我们马上修改。”
街对面,一辆黑色的福特轿车里。一名穿着普通夹克的男人放下了手中的望远镜,拿起相机,对着工坊的橱窗,迅速按下了几次快门。镜头里,陆依萍的身影清晰可见,她正和裁缝讨论着什么,脸上带着一丝属于新娘的、挑剔的专注。
男人在笔记本上飞快地记录:目标情绪稳定,专注于婚纱款式,先后否定三种设计,表现出对婚礼细节的高度重视。
明公馆,书房。
壁炉里的火已经熄灭。明楼独自坐在书桌后,面前放着一份刚刚通过秘密渠道送达的电文。电文已经破译,上面的字迹刚劲有力。
“‘樱花’罪证需公之于众,以儆效尤。望全力配合,制造国际舆论,彻底揭露日军反人类罪行。重庆,戴。”
国际舆论。
这四个字,意味着他们的战场,将从上海这座孤岛,扩展到整个世界。而要吸引全世界的媒体,需要一个足够分量的舞台,一个足够引人注目的事件。
他拿起桌上的电话,拨通了明氏集团董事长办公室的号码。
“是我。”
电话那头传来依萍平静的回应:“嗯。”
“皮埃尔先生的手艺,还满意吗?”
“有些细节需要修改,不过,他很有耐心。”
“那就好。婚纱要尽善尽美,不能留有任何遗憾。”明楼的口吻平淡,仿佛只是一个关心未婚妻的普通男人,“婚礼的宾客名单,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依萍在那头沉默了片刻。
“这件事你决定就好。不过,既然是明家的婚礼,我想,场面总归要大一些。一些在上海有影响力的外国朋友,比如报社的记者,或者领事馆的人,是不是也应该在邀请之列?”
“你说得对。”明楼的回答听不出任何情绪,“我会让阿诚去办。你安心试你的婚纱。”
挂断电话,明楼看着窗外。一场婚礼,一场吸引全世界目光的盛大婚礼。这将是他们投向平静湖面的一块巨石,足以掀起滔天巨浪。
76号,汪曼春的办公室。
眼线将相机和记录本恭敬地放在她的桌上。汪曼春一张一张地翻看着那些照片。
照片里,依萍或站或坐,时而对着镜子比划,时而与裁缝交谈,她的姿态放松,甚至带着一丝幸福的憧憬。那种即将嫁作人妇的喜悦,几乎要从相纸上溢出来。
“报告处长,陆依萍在工坊里待了整整三个小时。她对婚纱的每一个细节都非常挑剔,从蕾丝的样式到裙摆的长度,换了三次设计稿。”眼线低头汇报道,“看上去……就是一个被宠坏了的、幸福的普通新娘。”
“我是让你去查 这些的吗?她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是不是和红党有牵扯,查出来了吗?”汪曼春看着前来汇报的眼线,气不打一处来。
普通新娘?
汪曼春拿起一张照片,照片上,依萍正对着镜子微笑。那笑容里没有一丝阴霾,纯粹得刺眼。
这怎么可能?一个能从她手底下屡次逃脱,甚至可能参与了华北基地爆炸案的女人,会因为一件婚纱而露出这样的表情?
是她的伪装天衣无缝,还是……自己真的从一开始就想错了?
不。
汪曼春的直觉在疯狂叫嚣。陆依萍绝不简单。这种幸福的表象,一定是演出来的。她演得越像,就说明她藏得越深。
“她还在那家店里?”汪曼春忽然开口。
“是的,皮埃尔先生说修改需要一些时间,请她下午再去一趟。”
汪曼春站起身,从衣架上取下自己的外套。
“备车。”
她要亲自去会一会这位“准新娘”。她要亲眼看看,当这副幸福的面具被当面撕开时,陆依萍的脸上,会是什么表情。
藤田的秘密安全屋里。
监听设备里的对话,被一字不差地记录下来。
“……宾客名单……有影响力的外国朋友……报社的记者……领事馆的人……”
日本特工将记录递给藤田。
藤田看着纸上的内容,没有立刻表态。明楼和陆依萍的对话,听上去合情合理。一场豪门婚礼,邀请中外名流,再正常不过。
但是,一个被家族婚事拖累,导致“西药”运送延误的特工,为什么还要主动扩大婚礼的规模,甚至特意提及“记者”和“领事馆”?
这不符合一个急于完成任务的特工的逻辑。
除非……这场婚礼本身,就是任务的一部分。
“藤田先生,”一旁的特工分析道,“这会不会是军统的一种新策略?利用明楼的婚礼,在上海的上流社会,发展新的情报网络?”
“有可能。”藤田的手指在桌上轻轻敲击着,“或者,是明楼在军统内部的地位提升了,需要一场盛大的仪式来匹配他的新身份,同时也是一种更深的伪装。”
无论是哪一种,这场婚礼,都变得比预想中更有趣了。
“继续监视。”藤田下达指令,“我要拿到最完整的宾客名单。尤其是那些被特别提及的外国朋友。去查清他们每一个人的背景。看看军统的鱼,到底想咬哪个钩。”
法租界,一家不起眼的茶楼。
明诚将一份报纸推到对面一个戴着眼镜的男人面前。
“明先生的婚事,家姐希望能办得体面些。一些相熟的国际友人,若能来捧场,明家上下,感激不尽。”
男人扶了扶眼镜,拿起报纸,指尖在国际版面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划过。
“明家的喜事,就是上海的盛事。我想,无论是哪家报社的朋友,都会对这场婚礼很感兴趣的。”
男人说完,便将报纸卷起,起身离去。
明诚端起茶杯,茶水已经凉了。风,已经放出去了。
下午,皮埃尔的工坊。
依萍换上修改后的婚纱,这一次,无论是设计还是剪裁,都堪称完美。
“太美了,陆小姐。您就是我见过最美的新娘。”皮埃尔由衷地赞叹。
依萍对着镜中的自己,露出了一个满意的微笑。
她换回自己的衣服,与皮埃尔约定了取婚纱的时间,然后走出了工坊。
温暖的阳光洒在身上,带着一丝慵懒的暖意。
就在她准备走向自己的汽车时,一辆黑色的别克轿车,伴随着刺耳的刹车声,猛地停在了她的面前。
车门打开,汪曼春穿着一身笔挺的制服,从车上走了下来。她踩着高跟鞋,一步一步,带着一股逼人的气势,走到依萍面前。
“陆小姐,”汪曼春的脸上挂着一丝冰冷的笑意,“好巧,你也在这里。”
空气瞬间凝固。街道上的行人仿佛都变成了模糊的背景。
依萍站在原地,没有动。她只是平静地看着眼前的汪曼春,仿佛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陌生人。
“汪处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