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初拉着父母的手,隐身穿行在空旷的街道,周遭静得可怕,连风吹过树叶的“簌簌”声、远处偶尔传来的犬吠,都清晰得如同在耳边。

她能感觉到父亲掌心的冷汗,母亲的手也攥得发紧,三人的脚步轻而急促,生怕打破这份死寂,引来日军的巡逻队。

离外滩码头越来越近,隐约能看到江面上停泊的船只轮廓,苗初才悄悄解除隐身。

夜风卷着江水的腥气扑面而来,吹得她额前的碎发乱飞。

苗泽华刚要迈步,一个穿着黑色风衣、戴着宽檐礼帽的男人突然从阴影里走出,手里拎着个棕色皮箱,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先生是在我这预定的船票吗?”男人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几分沙哑。

“不是,是我家里人预定的。”苗泽华上前一步,语气平静地回应着暗号。

男人闻言,从皮箱里抽出三张泛黄的船票,递了过来:“拿好,到了青岛会有人接你们,一路顺风。”

岳婉晴盯着男人,轻声道:“莫经理,家里书房的红木匣子里有给你留的东西,记得去拿。”

男人微微一怔,随即用手扶了扶帽檐,颔首示意,没有多说一个字,转身快步融入夜色,风衣的下摆扫过地面,只留下一道淡淡的影子。

“走吧,要起风了。”苗泽华攥紧船票道。

风越来越烈,卷起海浪“啪啪”地猛拍岸边礁石,礁石却依旧岿然不动。

三人登上船板,船家早已等候在旁,见他们上来,默默解开缆绳,悄无声息地驶离码头,朝着青岛的方向而去。

与此同时,济南城的王公馆内,午后的阳光洒在二楼书房的书桌上。

王叔轻手轻脚地推开书房门,躬身汇报:“老爷,徐先生来电话说今日就到济南,要约您见面。”

王斯年正低头看着一份物资清单,闻言抬了抬眼,眼底闪过一丝疑惑,前几天才和徐盛电话沟通过送走苗泽华的事,路线还是他亲自安排的,这突然要来济南,不知又有什么要紧事。

他刚放下钢笔,楼下就传来小厮的敲门声:“王叔,徐先生已经在客厅了!”王斯年挑了挑眉,起身整理了一下长衫的衣襟:“这徐盛来得倒急,走,下去看看。”

他下楼时,正撞见徐盛坐在客厅的红木沙发上,一身灰色中山装,袖口卷起,脸上带着几分风尘仆仆。“盛子,泽华送走了?”王斯年刚开口,就被徐盛打断。

“好啊攻玉,见到我开口先问别人的事,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兄弟?”徐盛捂着胸口,故作委屈地叹了口气。

王斯年被他逗笑,摆了摆手:“行了行了,上来吧。王叔,禁止任何人上二楼。”

“好的老爷。”王叔恭敬鞠躬,转身下楼时,对着徐盛颔首道:“徐先生好久不见。”徐盛笑着回应:“王叔风采依旧。”

两人快步走进二楼书房,徐盛刚跨过门槛,就立刻收起玩笑神色,抬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目光扫过房间的角落,低声询问:“有没有监听设备?”

王斯年笃定地摇头:“没有,放心。”王叔又不是吃干饭的。

徐盛松了口气,拉过一把椅子坐下,身体前倾,声音压得极低:“我这次是借着去东北送物资的理由出来的,在济南只能停留两天。”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叠的纸条,放在桌上,“我得到情报,日本人要从济南抓捕上万劳工去往东北,还要用他们做细菌实验!具体细则我已经让泽华传到根据地了。”

“什么?!”王斯年猛地拍案而起,眼底满是震惊与愤怒。

最近济南城接连有失踪人口,他派了不少人调查,却始终没有头绪,没想到竟是日本人在暗中抓捕劳工!

“你给我一天时间!”他攥紧拳头:“山东人民就该留在山东,他们不想去的地方,任何人都不能逼迫他们!”

王斯年立刻走到书桌旁,拿起电话拨通楼下:“王叔,上来一趟。”

不一会儿,王叔就快步上楼,躬身等候吩咐。“王叔,你去查下最近失踪人口都被抓捕到哪里去了。”

王斯年话音刚落,又立刻补充,“等下,让光头去办,你身份敏感,不方便出面。”

王叔点头应道:“明白老爷,我这就去通知光头。”

王叔离开后,书房里陷入短暂的沉默。

徐盛看着王斯年紧绷的侧脸,沉声道:“我怀疑日军在济南城郊有个秘密据点,用来关押劳工。”

王斯年深吸一口气,眼神变得坚定:“不管付出什么代价,都要把这些劳工救下来。日军的细菌实验,简直就是畜生!”后又补上了一句“妈的,猪狗不如!!!”

傍晚时分,光头就传回了消息。

他悄悄溜进王公馆的后门:“老爷,徐先生,查到了!失踪的人都被关在城郊的废弃火车站里,有日军重兵看守,听说三天后就会用火车运往东北!”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草图,上面画着火车站的布局,“我还看到有穿着白大褂的日本人进出,估计就是搞细菌实验的!”

王斯年和徐盛凑在灯下看草图,两人眼神交汇,都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三天时间,足够了。”王斯年指尖点在草图上的看守塔,“我联系一下济南的地下党组织,务必在火车出发前,把劳工们救出来!”

又立刻吩咐光头:“你去通知兄弟们,备好武器和车辆,今晚午夜在城郊破庙集合。另外,准备些解毒的草药,以防日军使用毒气。”

光头领命而去。

徐盛摩挲着腰间的枪,目光望向离开的光头,忽然开口:“这光头跟你好多年了吧?还记得你当年在寺庙捡到他时,他还是个刚入佛门的小沙弥。”

王斯年闻言笑了,满是自豪:“可不是嘛,当年瘦得像根柴火棍,如今浑身是劲,是响当当的杀鬼子好手。”语气里的骄傲藏都藏不住。

徐盛却突然收了笑,将手枪“啪”地拍在桌上:“这次营救我也参加,我带过兵,熟悉日军的布防套路。”枪身映着灯光,晃得人眼晕。

王斯年脸色一沉,伸手去推那把枪:“盛子,你该走了。”他知道徐盛的性子,可这次行动太凶险,他不能让兄弟把命搭在这里。

两人的手同时按在枪上,互相较劲。

就在这时,书房门被“砰”地撞开,光头满头大汗地冲进来:“老爷!不好了!据点的眼线说,守卫突然增加了一倍,轻重机枪都架起来了,咱们这点人手,根本冲不进去!”

“什么?”王斯年猛地松开手,徐盛的胳膊惯性地抬了抬。

他攥紧拳头,指节泛白:“是有人打草惊蛇了?还是咱们的人暴露了?”

光头喘着粗气摇头:“不清楚!只看到大批日军往据点赶,像是护着什么大人物!”

“是铃木次郎。”王叔走进来,声音沉重,“他从日本回来了,要亲自挑选一批年轻劳工运回日本做苦役,带了一个中队的护卫队。”

“必须把铃木次郎引开,不然别说救人,咱们的人都得折在那里。”徐盛盯着草图,指尖点在据点大门的位置。

“可铃木次郎是老狐狸,寻常手段引不动他。”书房里陷入死寂。

王斯年忽然僵住,目光落在桌角的台历上,明天,正是铃木次郎当初邀请他担任“亲日维持会会长”的就职发言日,当初他当着日军的面摔了请柬,把山本气得脸色铁青。

“这件事我来处理。”王斯年缓缓放下茶碗,声音平静得可怕:“盛子,这次真得你带队。”

徐盛猛地抬头,眼里满是震惊,他很快就明白了:“不行!攻玉,肯定还有别的办法!你要是去了,就成了人人唾骂的汉奸,会遭千古骂名的!”

“老爷!”王叔也急了,上前一步想要劝阻,却被王斯年抬手拦住。

王斯年拿起桌上的请柬,那是铃木次郎后来又让人送来的。他摩挲着请柬上的纹路,眼底闪过一丝决绝:“我一把老骨头了,半截身子都埋进土里,骂名算什么?用这些唾沫星子,换万千人的命,值了。”

他转头看向徐盛,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明天我去参加就职典礼,铃木次郎肯定会亲自到场。你趁机带着兄弟们冲进去,救出劳工后,往城南的山林撤,那里有我们的接应点。”

徐盛看着王斯年,他知道王斯年一旦决定的事,没人能改变,只能咬牙点头:“好!我答应你!但你必须活着出来!我让人在典礼现场附近安排退路,只要你发出信号,我们就冲进去救你!”光头也握紧了腰间的短刀:“老爷,我跟你去典礼现场,贴身保护你!”

王斯年摇了摇头,将请柬放进长衫口袋:“不用。你跟着徐先生救人,这比什么都重要。王叔,你去准备一套体面的长袍马褂,再备一份‘贺礼’”

王叔眼圈泛红,躬身应道:“是,老爷。”

他轻手轻脚退出门外,没敢再回头,书房的灯光透过窗棂漏出来,将老爷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

这一晚,王斯年的书房灯光彻夜未熄。

他坐在红木书桌前,右手反复摩挲着老式电话的听筒,拿起,指腹悬在拨号盘上;放下,听筒与机身碰撞发出“咔嗒”轻响,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刺耳。

第三次拿起时,喉结却剧烈滚动着,上次和儿子在上海一别,如今想来,竟要成了最后一面。

“罢了,罢了。”他苦笑着摇头,将电话重重扣上。

他走到窗前,推开半扇窗,漆黑的夜空什么都没有,至少此刻,他和儿子还共享着同一片夜空,呼吸着同一缕清风。

不能就这么走了,总得给儿子留点什么。

他转身回到书桌前,拉开最底层的抽屉,拿出玉佩贴在脸上,喉间发紧:“夫人,等我办完这桩事,就去陪你。”

铺开宣纸,研好松烟墨,他提起狼毫笔时,手腕竟有些发颤。

第一封信写给明年的儿子,明年的儿子应该还在成都当兵,甚至上了战场!

“辞家千里又千里……”

“济南的风又大了……”

“今安,你可知道你的名字国语罗马字拼音是jinan,而济南的也是jinan……”

“今安,今年的你应该是成年了……”

“你要有自己的家庭了……是个真正的男人了……”

“你应该有了自己的孩子……”

“爹爹……爱你……”

绝口不提自己的处境,更没提“汉奸”的骂名。

写累了,就揉一揉发胀的太阳穴,抿一口早已凉透的茶;眼睛酸了,就抬头望一眼窗外的黑夜,想象着儿子收到信时的模样。

墨汁添了三次,宣纸用了厚厚一叠,当东方泛起鱼肚白时,桌案上已经码好了五十封家书,每一封都用红绳系着,标好了年份。

他放下笔,指腹被笔杆磨出了红印,看着最上面的那封信,嘴角牵起一抹浅淡的笑。

“老爷,该洗漱了。”王叔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一夜未眠的沙哑。

他昨晚就坐在院子的石凳上,裹着件旧棉袍,看着书房的灯光从昏黄亮到天明,石桌上的茶凉了三壶。

王斯年揉着发胀的脑壳,声音里满是疲惫却异常清醒:“派人去告诉铃木次郎,我今天会去参加会议了吗?”

“派去了,”王叔推门进来,手里端着温热的洗脸水。

“铃木次郎那边派翻译官回了话,说他会亲自到场。”王斯年弯腰洗脸,冷水激得他打了个寒颤,脑子却更清醒了。

他擦干脸,忽然开口:“王叔,如果我不幸……就把我的家产都捐给组织,那些金条和药材,都是给兄弟们的补给。”

王叔端着铜盆的手猛地一顿,水溅出几滴在地板上。

他强压着喉间的哽咽,沉声道:“老爷,我会在公馆门口等你回家。”王斯年拍了拍他的肩膀。

“这个家,我只有你了。”他声音轻得像风,“我死了,那些在公馆里当‘眼线’的女人,你给点钱打发走吧。她们在这待了几年,什么也没探查到,也受了苦,别亏待她们。”别到最后什么也没赚到。

书房里,王斯年拿起那五十封家书,放进一个铁盒里,又将玉佩压在最上面:“这是留给今安的”

王叔躬身应下,转身出去时,脚步比来时更沉。

王斯年深吸一口气,拿起搭在椅背上的长袍,挺直了脊梁,该去赴“鸿门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