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南乡下的农房。
屋内没点灯,只借着窗棂透进的残月微光视物,桌上摆着徐盛托人捎来的赶尸器具,三炷柏香、一卷黄麻纸、几套青布长衫,还有个缠着红绳的铜铃,铃舌坠着枚小小的桃木符。
王叔蹲在地上,用粗布蘸着温盐水细细擦拭王斯年的遗体,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沉睡的老爷,光头和徐盛派来的两个帮手站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
“赶尸的老规矩,先净身,再敛气。”徐盛派来的老周低声说着,将柏香点燃,袅袅青烟顺着房梁缝隙飘出去,驱散了屋内淡淡的血腥。
王叔捏着黄麻纸,从王斯年的额头开始,顺着脸颊、脖颈、胸口细细擦拭,每擦一下就默念一句“老爷莫怕,咱回家了”。
黄麻纸吸走了遗体表面的浮尘,也吸走了最后一丝生气,王叔的指腹划过老爷胸口那道狰狞的刀伤和枪伤,指节忍不住发颤,心里对小鬼子的恨意又深了几分。
净身完毕,几人合力将王斯年的遗体扶起,套上三层青布长衫,内层衬着艾草防潮,中层绣着简单的往生纹路,外层是宽大的罩衫,下摆能遮住双脚。
老周取来特制的楠木支架,这支架比寻常赶尸用的更轻便,却也更稳固,他将支架紧贴遗体后背,用宽布条从腋下穿过,在胸前交叉系紧,再绕着腰腹缠了三圈,最后在领口处别上一枚桃木符。
“这支架能撑着老爷‘站’着走,布条浸过桐油,耐磨损。就先这样吧,复杂点的我也不太会”老周也是赶鸭子上架的二半吊子,只在战场上的时候遇见过苗疆的赶尸队伍。
老周解释着,又将一顶宽檐竹帽戴在王斯年头上,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
一切收拾妥当,王叔从怀里掏出徐盛留下的信,眼眶又红了。
他原以为这一路是送老爷去见儿子,了却老爷生前最大的牵挂,可就在刚才,徐盛派来的信使气喘吁吁地赶到,带来个措手不及的消息:“王叔,徐先生说……陆少爷不在成都军校了,跑去太行山前线了,跟红党的队伍在一起!”
“啥?”光头猛地站起来,碰翻了脚边的木盆,水洒在地上,顺着砖缝渗进土里。
王叔却慢慢坐回板凳上,盯着王斯年遗体胸前的桃木符,突然低声笑了,笑声里带着欣慰,也藏着心酸:“好,好啊……少爷终究还是跟老爷走了同一条路。”
当年老爷弃商从戎,为的就是保家卫国;如今少爷奔赴前线,为的也是驱逐倭寇,这父子俩,骨子里都是一样的硬骨头。
老周掐灭了柏香,将铜铃塞到王叔手里:“既然去太行山,路程倒近了一半。这铃你拿着,走在最前面,每走三步摇一下,一是给老爷引路,二是提醒路人避让。遇到关卡就说咱们是湘西来的赶尸匠,送客回乡,一般人不敢拦。”
王叔握紧铜铃,冰凉的金属触感从掌心传进心里,他站起身,走到王斯年遗体旁,轻轻扶了扶帽檐:“老爷,咱改道去太行山,找少爷去。”
凌晨时分,几人借着夜色出发。王叔走在最前面,每走三步就轻轻摇一下铜铃,“叮——铃——”清脆的铃声在寂静的乡野间回荡,穿透了薄雾。
王斯年的遗体被支架支撑着,跟在他身后,青布长衫的下摆擦着地面,悄无声息地前行,远远看去,竟真像个步履迟缓的老人。
光头和老周等人挑着担子跟在最后,担子里装着干粮和替换的布条,腰间藏着枪,警惕地观察着四周。
走到村口的土地庙时,天刚蒙蒙亮。几个早起拾粪的老农看到这诡异的队伍,吓得扔下粪筐就往家里跑。
王叔不为所动,依旧三步一摇铃,铃声在庙檐下打着转,惊飞了檐下栖息的麻雀。
他抬头望了眼东方泛起的鱼肚白,又低头看了看身后“走”着的老爷,心里默念:“老爷,很快就能见到少爷了。”
队伍渐渐消失在晨雾里,只有“叮——铃——”的铃声断断续续传来,在空旷的原野上飘得很远。那铃声里,没有赶尸的阴森,只有护灵人的虔诚。
光头挑着担子跟在队伍后侧,粗布短褂早已被露水打湿,贴在背上凉丝丝的。
他望着王叔挺拔却略显佝偻的背影,终于忍不住凑上前,压低声音问道:“王叔,咱这一路风餐露宿,还要避开日军关卡,为啥这么执着要带老爷去见少爷?哪怕……哪怕带骨灰去,也能少些风险啊。”
他手里的扁担晃了晃,担子里的干粮袋发出轻微的摩擦声,眼神里满是不解。
王叔停下脚步,铜铃的余音在雾中渐渐消散。
他回头看了眼“站”在身后的王斯年,伸手扶了扶老爷歪掉的帽檐,心里泛起一阵酸楚:“少爷对老爷有怨气啊。”
他顿了顿,目光飘向雾蒙蒙的远方,像是回到了几年前少爷离家的那天,“当年老爷为了少爷不被日本人利用,故意跟少爷吵翻,把他逼去成都军校,少爷一直以为是老爷有了那一群继母不要他这个儿子了。”
“可老爷心里苦啊,夜里常对着夫人的牌位抹泪。”王叔声音沙哑,“如今济南的祖坟被日军盯着,别说下葬,靠近半步都要被盘查,万一被他们挖坟泄愤,反倒惊扰了夫人。倒不如带老爷去见少爷,让少爷看看老爷最后一面,这比带一抔灰烬去,能让少爷彻底解开心结。”
他忽然转向光头,拍了拍他的肩膀:“光头,老爷没了,你也自由了。等送完老爷,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当年老爷为了夫人去城郊寺庙拜佛,在香案下捡到缩成一团的小沙弥,如今那个怕生的孩子,早已长成能独当一面的汉子。
光头猛地攥紧手里的扁担:“我不自由,我要杀日本人!”
他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双手,这双手曾持过念珠、敲过木鱼,如今却能稳稳握住枪:“以前我总说佛家慈悲为怀,莫要杀生,可日军屠村的时候,佛在哪?老爷为了救劳工牺牲的时候,佛在哪?”
“佛不会救人,但人能自救!”光头的声音陡然提高,又慌忙压低,怕惊扰了“走”在前面的老爷,“我要杀光那些鬼子,让像老爷这样的好人不再枉死,让老百姓能安稳过日子,这才是真正的慈悲!”
王叔怔怔地看着他,忽然笑了,拍了拍他的后背:“好小子,老爷没白疼你。”
他重新举起铜铃,“走,再赶半天路,到前面的破庙歇脚。”铃声再次响起,队伍继续在雾中前行。可没走多远,光头突然拽了拽王叔的衣袖,指向左侧的矮坡:“王叔,你看!”
雾气中,两个便衣伪军正鬼鬼祟祟地张望,腰间鼓鼓囊囊的,显然藏着武器。
老周凑过来低声道:“是日军的探子,肯定是来查咱们这支‘赶尸队’的!”
王叔心里一紧,快速盘算着,硬拼肯定不行,老爷的遗体不能有闪失。他突然灵机一动,对光头使了个眼色,然后举起铜铃使劲摇了三下,声音比之前急促许多。
光头立刻会意,故意弯着腰,发出“嗬嗬”的怪声,伸手在王斯年的肩膀上轻轻一推。
王斯年的遗体被支架撑着,竟真的往前“走”了两步,青布长衫在雾中飘着,透着几分诡异。
王叔则披散着头发,从担子里摸出提前准备好的符纸,一边摇铃一边念着晦涩的咒语,声音又尖又细,听得人头皮发麻。
那两个探子本就对“赶尸”心存忌惮,见这场景吓得腿都软了,转身就往坡下跑,连滚带爬地消失在雾里,只有心里有鬼的人才会怕鬼!
王叔松了口气,擦了擦额角的冷汗:“我这演技还不错吧。”光头拍着胸口,心有余悸道:“这招真管用!下次再遇到,我装得更像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