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袖口样式?什么样式?”萧衍微一眯眼,冷声追问。

“那袖口之上,用金线绣着祥云暗纹,那是东宫侍卫特有的服制!”

说出这句话,张敏之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软在地,只剩下拼命磕头的力气。

“陛下!陛下明鉴啊!臣与此事绝无干系!臣是无辜的!臣几次想要说明情况,都是赵承肃拦着臣,说会置太子殿下于不利之地,臣这才三缄其口!”

“臣是真的担心此事牵连储君声誉,干系国本,臣不敢妄言啊!”

他声泪俱下地辩解着,将自己的胆怯,粉饰成一片为国为君的忠心。

牢房内的空气瞬间凝滞。

火把燃烧的噼啪声似乎都消失了,只剩下张敏之沉重的叩首声。

萧衍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垂着眼,没人能看清他此刻在想什么。

良久。

久到张敏之几乎以为自己就要在这片死寂中窒息时,皇帝终于缓缓抬起了眼。

“张敏之。”

“你可知,你方才之言,若有一字虚妄,便是构陷储君。是祸连九族的大罪。”

张敏之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连嘴唇都在哆嗦,刚想开口辩解,却被皇帝接下来的话,堵住了所有的声音。

“你畏惧东宫权势,对一个七岁稚子被人推下水视而不见,此为一过。”

“如今,又仅凭一个袖口花纹,便妄自揣测,将脏水引向东宫,此为大错。”

萧衍的声音陡然转厉,带着君临天下的威压。

“皇家声誉,国之储君,岂容你用猜测来玷污!”

张敏之被这股气势骇得肝胆俱裂,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此事,朕自有明断。”萧衍的目光缓缓扫过在场的所有人,包括狱卒和随行的侍卫,“今日在此听到的每一个字,若有半句传到外面去……”

他停顿了一下,那冰冷的视线,让每个人都觉得脖颈发凉。

“尔等,皆以同罪论处。”

“臣等遵旨!”

在场的所有人,无不躬身跪地,齐声应是,声音里充满了敬畏。

萧衍不再看地上瘫软如泥的张敏之,转身走出了这间令人作呕的牢房。

候在门外的赵公公连忙迎了上来。

“殿下,李文曜和赵承肃都招了,事情是赵承肃安排的,他和程士廉有龌龊,这才趁机对对程少爷下手。”

萧衍听后,淡淡地嗯了一声,随后吩咐道。

“传旨下去,赵承肃构陷储君,谋害皇亲,离间天家骨肉,革去所有官职功名,秋后问斩,其家产抄没,男丁流放三千里,女眷没入掖庭为奴。张敏之,李文曜,见危不救,事后妄言,革去官职,杖八十,流放一千五百里,遇赦不赦。家产罚没,但其家眷不予株连。”

“回宫。”

“让那个孽障来御书房见朕!”

御书房内,龙涎香的青烟袅袅升起。

萧衍刚换下沾了牢狱晦气的常服,萧云启便到了。

他依旧一身月白锦袍,面容温润,行走间自有一股和煦的气度。任谁见了,都要赞一声仁德储君,风仪无双。

萧云启缓步走到御案前,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跪拜大礼。

“儿臣萧云启,叩见父皇。父皇圣安。”

然而,龙椅之上的萧衍并未理会,只是低头批阅着奏折,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萧云启就这么跪在冰凉坚硬的金砖上。

皇帝不让他起,他便不敢起。

御书房内,只剩下朱笔的蘸墨声,以及萧云启自己的呼吸声。

他知道,父皇这是在给他下马威。

他心中飞快地将今日宴会上发生的所有事情过了一遍,每一个细节,每一个环节,都反复推敲,确认没有任何会牵连到自己的疏漏。

很好,天衣无缝。

就算程锦渊那小子命大没死,一个七岁孩童的话,又能有几分可信度?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萧云启的膝盖都开始发麻时,头顶上方,终于传来了那个威严的声音。

“知道朕为何叫你来吗?”

萧云启心中冷笑一声,面上却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丝愧疚。

“儿臣知道。”他依旧维持着叩拜的姿势,沉声道,“是儿臣无能,治下不严,竟让东宫举办的宴会上,发生了宾客落水这等丑事,惊扰了父皇,儿臣罪该万死。”

他将事情轻描淡写地定义为丑事,将责任归咎于自己的无能,避重就轻,滴水不漏。

“丑事?”

萧衍终于放下了手中的朱笔,抬起头,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儿子。

“你处心积虑设计一个七岁稚子时,怎么不知道这是丑事?”

萧云启的脊背,瞬间僵直。

他猛地抬起头,脸上满是冤屈。

“父皇明鉴!借儿臣一百个胆子,也绝不敢做出此等伤天害理之事啊!请父皇彻查,还儿臣一个清白!”

“你不明白?”萧衍冷笑一声,“好,朕就让你明白明白!”

“画舫设在东宫的地界,船上的侍卫,是你东宫的人。没有你的首肯,谁敢去动辰王妃的亲弟弟?”

“你告诉朕,你真的对此一无所知吗?”

萧衍盯着萧云启的眼睛:“你若当真毫不知情,也就说明你堂堂太子,竟然连手下人都管不住,任由他们惹出这等滔天大祸,那你这个太子,当真是无能至极!”

知情,是人品败坏。

不知情,是能力低下。

这是一个死局。

萧衍根本没有给他留任何辩解的余地。

萧云启的脸色,终于有了一丝细微的变化。

他垂下眼眸,掩去其中一闪而过的阴鸷。

他只沉默了一瞬。

当萧云启再次抬起头时,脸上只剩下自责。

他对着萧衍,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是儿臣无能,识人不明,御下不严,才酿成今日大错。儿臣甘愿领受父皇的一切责罚!”

他选择了无能。

因为德行有亏,是根本。一旦被坐实,他这个太子之位,便岌岌可危。

而无能,却可以慢慢弥补。

看着眼前这个毫不犹豫就将所有罪责揽下,却独独撇清了自己心肠歹毒的儿子,萧衍突然感到一阵疲惫。

他对他这个儿子,从无喜爱。

表面温润,实则藏奸,手段下作。为了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

可偏偏,他是皇后嫡出,是名正言顺的储君,也是他目前唯一可选的继承人。

萧衍闭了闭眼,将心中的失望压了下去,开口给这桩闹剧收尾。

“从今日起,你回东宫闭门思过一个月。没有朕的旨意,不准踏出东宫一步,亦不准见任何外臣。”

“这一个月,你给朕把《尚书·无逸》篇,每日抄写十遍。”

“给朕好好想清楚,什么叫君王德行,什么叫兄弟友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