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后。
酒劲上头,闵恬打消出门的念头。
新婚两个月,难得独处。既不能任由气氛冷场尴尬,又得努力寻找不至于太刻意的话题。
事实证明,这并不容易。
沉默良久。
搁在茶几上的手机响。
目光扫过去,屏幕跳动着没有备注的陌生号码。她从沙发上起身,朝男人示意:“你先接电话。”
说完,便自觉走向吧台,留给对方私人空间。
纤细背影消失在转角,关驭洲慢慢收回视线,拿起手机,划开接听键。
...
闵恬坐在吧台前,随手给自己倒水,客厅低沉的回应隐约入耳,但具体内容听不真切。
半杯水喝完,转身进书房,打算找本书消磨时间。
书房很大,一面墙打造立式书架,另一面则布置宽大的实木书桌。
路过时,余光不经意停顿。
桌面散落几份装订好的文件,旁边摆放着笔记本电脑,左侧摊开一叠厚厚的分镜头脚本,纸上密密麻麻标注着notes,还有一些极具张力的手绘镜头构图。
涉及剧本隐私,闵恬本能地移开目光,无丝毫窥探欲望。
站在书架前,指尖掠过一排排书脊,最后定格在一本厚重的英文原版摄影集上,抽出来。
电影圈对关驭洲镜头语言的评价,侧重于独特光影美学和非写实主义风格,尤其擅长将抽象的时间概念通过视觉元素“液态化”呈现。
闵恬翻开书页,试图寻找灵感痕迹。
譬如他那部获奖无数的文艺片《回南天》中,就有一段令人印象深刻的细节。
出租屋逼仄潮湿,锈迹斑斑的老旧排风扇在粘稠的空气里徒劳转动,扇叶切割着昏黄灯光,在斑驳墙壁投下扭曲变形的高速光影,如同流逝却无法抓住的遗憾,伴随窗外永无止境的滴答雨声,将人物内心的沉闷、迷茫和对时光虚度的无力感烘托得淋漓尽致。
刚翻到第五页,手机嗡声震动,进入一条信息。
来自经纪人。
祝楹:【自己的老公,还得你自己搞定。成败在此一举,别忘了跟你父亲的赌约。】
模棱两可一句。
闵恬正要询问,脑中突然闪过什么。
莫非,刚刚客厅那通电话...?
忍不住扶额。
无奈打字:【下次行动之前,记得跟我商量。】
早已预知她的反应。
祝楹飞快回复:【作为经纪人,一切以艺人的事业利益为先,管不了太多细枝末节。】
言下之意,嫌她过于温吞磨叽。
时间所剩无几,再不拿下角色,就彻底没戏。
三年...
闵恬呼出口气,熄掉屏幕,将摄影集塞回书架原位,走出书房。
客厅里。
光线不知何时变得极其昏暗,避光窗帘已被合拢,只有前方主墙亮着。
白色投影屏上,正播放某部电影公司的片头LOGO,浑厚环绕的音响效果充斥整个空间。
关驭洲静静倚靠在沙发里,幕布流动的光晕打在他侧脸,明明灭灭,让原本优越的五官轮廓,看起来更加深邃清冷,难以捉摸。
稍作犹豫,闵恬走近,声音在配乐间隙里显得有些轻:“几分钟前,经纪人给你打电话,我想...”
话到一半,关驭洲微微抬了抬下颌,目光仍落在屏幕上,温沉打断:“不急,先把电影看完。”
尾音落地,片头结束,正片开始。
熟悉而悠婉的戏曲背景乐缓缓流出,闵恬愣住,迟钝地转头看向屏幕,上面慢慢映出两个古香墨色大字——《梨园》。
定睛一阵。
再慢吞吞转回头,盯着身旁的男人,满心疑惑。
后者并未看她,只是薄唇轻启,吐出一个字:“坐。”
受这磁沉嗓音蛊惑。
闵恬机械般点点头,听话地在沙发落座,刻意与他中间隔了半人空位。
她背脊端正,双膝并拢,双手乖巧地放在腿上,像个等待老师检查作业的学生。
这种感觉很奇怪。
当初在《梨园》片场,遇到连续NG十几条,面对钟导冷脸讲戏时,似乎都没现在这么紧张。
她在紧张什么。
镜头推转,十九岁略显青涩的脸庞出现在巨大荧幕上。
那是四年前的闵恬。
关驭洲自始至终保持着同一坐姿,目光专注于影像画面,没什么明显的神色变化,仿佛仅在欣赏一部与己无关的电影。
随时间流逝,闵恬也不由自主被拉回曾经的故事里,沉浸式投入到女主人公的情绪中。
《梨园》背景设置在民国初期,讲述身世坎坷的女戏子与一位富家公子之间缠绵悱恝却注定悲剧的虐恋。
时隔四年,镜头里每一处细节仍旧真实得像发生在昨天。
幸运的是,经过长期持续的心理治疗和干预,如今再看某些极其痛苦压抑的片段,闵恬已能较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绪起伏。
至少,夜晚不会再频繁被母亲去世时的噩梦惊醒。
影片进行到后半段,正播放女戏子被迫与富家公子分离的苦情戏码。
闵恬全神贯注地看着,忽觉腰间多出一股温热。
关驭洲手臂略微沉力,轻而易举将身旁坐得笔直不动的女人揽过来,让她侧坐在自己腿上。
闵恬猛地回过神,感受到西裤面料下紧绷的肌肉,呼吸骤然一紧。
身体因突如其来的亲密接触而变得无比僵硬,面颊不受控制地升起烫意。
“放松。”耳边传来男人温冽低腔,听不出什么情绪,“不会吃了你。”
怀里人憨憨点头。
喉咙干涩,应一个“好”字。
关驭洲极低地笑了一声,胸腔轻微震动。
她心跳更快。
幸好室内光线暗淡,可以很好地掩饰羞赧与窘迫。
此时,影片画面一转,闪回到两位主人公早期情感升温的甜蜜时刻。
葵花田中,女戏子与富家公子青涩而动情地接吻。
闵恬下意识撇开眼去。
腰间大手纹丝未动,男人平淡的语气,带着一丝专业审视:“第一次拍吻戏?”
她背脊瞬间绷直。
并非难为情,而是如临大敌的警惕,迅速分析大导演此话背后的深意。
是单纯评价演技?还是某种隐晦考察。
想到上次在玄策影业试镜时,洗手间里,听到两个女艺人议论,说关驭洲拍戏极其严格,忌用替身便是铁律之一。
那么,如果坦诚相告,因为自己毫无经验,加之某种不可抗拒的生理性紧张和排斥,最终跟男演员韩朔借位拍摄,他会不会判定,这是一种不敬业的表现。
或者...
然而,没等她组织好语言答复,关驭洲毫无预兆地,继续进入下一轮提问。
问题远比刚才更直接,更切入表演核心。
“这场哭戏,镜头推得很近,告诉我,当时在想什么。”
他的目光从屏幕移开,落在她脸上,光影明暗中,眸色深沉得仿佛能穿透人心。
闵恬冷静下来。
认真回想。
“最初几遍,切身投入到角色情感中,能体会到无助和绝望。但钟导一直不满意,决定把戏份往后延迟...”
她娓娓道来,不急不躁。
至于最终怎么一条过的,自然是,钟导独门秘诀。
剑走偏锋的引导方式。
却也效果显著。
关驭洲一语不发听着,面容平静无波,只是搭在她腰间的手,几不可察地收紧几分。
一场电影,在一轮又一轮奇特的‘聊天’氛围中接近尾声。
片尾字幕开始滚动。
关驭洲神色自然地松手,指腹轻轻划过她耳垂,“很晚了,早点休息,我去书房处理点事。”
一听这话,闵恬默默起身。
不穿高跟鞋,站在灯光下,视线勉强到他喉结处,需要稍微仰头才能看清大导演的脸。
一室静谧间。
关驭洲低头,嗓音不疾不徐落下:“接我的戏,至少需要腾出一年档期。跟你经纪人商量一下,如果没有异议,后续签约事宜,等玄策影业那边的正式通知。”
闵恬定住两秒,条件反射般抬眸。对上男人专注的眼神,心跳漏半拍。
...上次的试镜,通过了?
无疑,当事人的默认便是答案。
没去问具体什么角色,根据经纪人之前从魏副导嘴里探听到的蛛丝马迹,大概率是戏份吃重,很有发挥空间的女三号。
她的演艺生涯,即将重新启航。
无论如何,能重返大银幕,一切努力都值得。
压下心头万千思绪,闵恬镇定回应:“谢谢认可,我会用心诠释好每一个镜头。”
“谢”字虽轻,但诚恳十足。
关驭洲没再多言,深深看她一眼,拿起手机去书房。
客厅里,目送男人离开。
此刻,回忆刚刚观影时的亲密举动,仿佛有了合理解释。
可能觉得,跟自己太太讨论这种专业性问题,为淡化严肃感,不要让自己显得太冷漠苛刻,所以将谈话地点,选在腿上?
不得不说。
关导真的是‘体贴入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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