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脚踏入灰雾,像是从滚沸的人间,一头扎进了凝固的深海。
那根本不是雾。
是凝固了千年的战场煞气,冰冷,粘稠,带着一股深入骨髓的铁锈与血腥味,糊在脸上,堵在喉咙里,让人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一把冰冷的铁砂。
耳边那无数的嘶吼与悲鸣,瞬间放大了百倍。
它们不再是单纯的声音。
它们化作了无数根尖锐的钢针,带着画面,带着情绪,疯狂地朝八人的天灵盖里钻。
“呃啊……”
胖三身子猛地一晃,眼前的景象瞬间被血色覆盖。
他看见的不再是山谷,而是一片尸山血海。
断裂的旌旗在黑风中飘荡,折断的长矛插满大地。
一个缺了半边脑袋的士兵,空洞的眼眶正直勾勾地盯着他,嘴巴一张一合,像是在质问:
“为何……不归?”
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了他的心脏,连血液都停止了流动。
“哥……”
他嘴唇哆嗦着,刚想喊救命,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喉咙里只有嗬嗬的漏风声。
不只是他。
猴子和老七的脸色白得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宣纸,扛着杠木的肩膀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
大牛那山一样的身躯,也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额角坟起的青筋如同扭曲的蚯蚓。
这“国殇”之气,并非直接的物理攻击。
它在勾起每个人心底最深的绝望与恐惧,从内部瓦解他们的心神,让他们自己跪下,自己崩溃。
义字堂的阵,快散了。
“哼!”
一声冷哼,不重,却像一柄铁锤砸在古钟上,沉闷的震音瞬间驱散了众人脑海中的杂响。
是陈义!
他走在最前方,身形笔挺如同一杆矗立在战场上千年不倒的大纛,步伐没有丝毫紊乱。
那能撕裂神魂的魔音,对他仿佛无效。
“义字堂,听我号令!”
陈义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冰冷而沉稳,像刻刀划过石碑。
“一步一呼吸,三步一叩齿!”
“把你们从老祖宗那儿学来的本事,都给老子亮出来!”
“是!”
大牛第一个从牙缝里挤出怒吼,猛地一咬牙关,上下颚的臼齿狠狠撞在一起。
“咚!”
一声脆响,仿佛他嘴里炸开了一道阳雷。
这声响,是一个信号。
猴子、老七、胖三……剩下六人几乎是本能地,齐齐叩齿。
“咚!咚!咚!”
八人脚步不停,呼吸与叩齿的节奏在陈义的号令下渐渐合一。
每一步落下,都像一面战鼓在擂响。
每一次叩齿,都像一道阳雷在阵中炸裂。
一股股精纯的阳气从他们齿间、从他们丹田、从他们脚下涌泉穴喷薄而出,通过肩上那根乌沉沉的杠木,疯狂汇聚到最前方的陈-义身上。
八仙抬棺阵,在这一刻,才真正活了过来!
那股无形的阳刚气场再次暴涨,像一个烧红的巨大铁罩子,硬生生将周围粘稠如油的煞气逼退了三尺。
钻入脑海的魔音瞬间减弱,众人只觉得浑身一轻,被抽离的神智重新归位。
胖三惊魂未定地喘着粗气,再看眼前,哪里还有什么尸山血海,依旧是那片死寂的灰雾。
“哥,这……这玩意儿也太邪乎了……”他心有余悸地小声说,声音都在发颤。
“这才刚进门。”
陈义头也不回。
“都打起精神,好戏还在后头。”
队伍继续前行。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前方的灰雾似乎变淡了一些。
隐隐约约,能看到一些幢幢的黑影。
那些黑影越来越多,越来越清晰。
他们穿着不同朝代的破旧盔甲,手里拿着锈迹斑斑的兵器,有的缺了胳膊,有的断了腿,有的胸口还插着半截箭矢。
他们排着松散的队列,漫无目的地在山谷中游荡,一圈,又一圈,仿佛被困在永恒的轮回里,找不到出口。
他们没有面孔,五官的位置只有一片模糊的黑暗。
但那股从他们身上散发出的,深入骨髓的悲凉、不甘与死寂,比任何青面獠牙的恶鬼都要令人心悸。
他们就是那些……忘了怎么回家的老兵。
“咕咚。”
胖三艰难地咽了口唾沫。
他感觉自己扛着的不是一根木头,而是一座正在融化的冰山。
这些阴兵虽然没有攻击他们,但那股纯粹的、积压了千年的悲伤,正无时无刻不在消磨着他们的阳气。
义字堂的阵法,像一块被投入无边冰海的烙铁,阳气正在以惊人的速度流逝。
再这么下去,不出一个时辰,他们八个人就得被活活耗死在这里,成为这支队伍的新成员。
陈义停下了脚步。
他看着眼前这支望不到尽头的阴兵队伍,沉默了片刻。
他知道,不能再往前硬闯了。
跟这些忠魂英烈斗,是为不敬。
被他们活活耗死,实为无能。
在身后七个兄弟惊愕的目光中,他缓缓将肩上的杠木放下,竖立在地。
杠木离肩,阵法便有了缺口,这是抬棺匠的大忌!
然而,陈义只是平静地看着前方那支沉默的军队,缓缓抬起了双手。
他没有掐诀,也没有念咒。
他只是对着那无边无际的阴兵,沉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山谷的每一个角落,带着一股穿透阴阳的肃杀之气。
“大风起兮云飞扬。”
声音落下,他猛地一跺脚,体内那道一直被他压制的紫金龙气,轰然爆发!
“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轰!
一道肉眼难见的紫金色皇道气息,以陈义为中心,冲天而起,瞬间撕裂了头顶浓厚的灰雾!
这股气息,让身后那支沉默的军队,第一次有了反应。
陈义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君王在沙场点兵!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那不是法术,也不是咒语。
那是一份来自血脉最深处的共鸣,一份属于炎黄子孙,刻在骨子里的认可!
山谷中游荡的数万阴兵,在这一刻,齐齐停下了脚步。
他们那模糊不清的面孔,第一次,齐刷刷地转向了陈-义的方向。
他们感受到了。
那股他们曾为之浴血奋战,为之马革裹尸,守护了千年的气息。
是龙气!
是国运!
陈义看着他们,眼神中没有恐惧,没有怜悯,只有一份平等的、身为后辈对先烈的敬重。
他再次扛起杠木,那根乌黑的老伙计在他肩上发出一声激昂高亢的龙吟。
“袍泽弟兄,阴魂未远,阳世尚在!”
“今,我义字堂陈义,奉炎黄之命,引尔等——”
他的声音化作一声响彻云霄的怒吼,震得整个山谷都在嗡嗡作响。
“归——家——!”
“吼!”
一声仿佛来自远古战场的咆哮,从阴兵队列的最前方响起。
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成千上万的阴兵,同时仰天怒吼。
那声音里,不再是痛苦与悲鸣,而是压抑了千年的激动与渴望!
他们开始动了。
不再是漫无目的的游荡,而是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铿锵有力,带着一股踏破山河的气势,汇聚成一股黑色的钢铁洪流,跟在了义字堂八人的身后。
他们手中的残破兵器,不再是累赘,而是重新举起,斜指苍天。
那股压在众人心头的悲凉煞气,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庄严肃穆、气吞山河的铁血军魂!
义字堂八人,此刻不再是抬棺匠。
他们成了这支阴兵大军的旗帜,是他们的“杠头”!
胖三目瞪口呆地感受着身后那股惊天动地的气势,只觉得头皮发麻,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一股热血直冲天灵盖。
“哥……我滴个亲哥……”他结结巴巴地道,“咱们这……这他娘的算是阴兵借道,还是咱们把阴兵给借了?”
“闭嘴。”陈义低喝一声,但嘴角却抑制不住地微微上扬,“跟上!别乱了步子,给后面的老前辈们丢人!”
“得嘞!”胖三精神大振,腰杆都挺直了几分,感觉自己此刻能扛起一座山。
队伍重新开拔。
这一次,前路再无阻碍。
灰雾自动向两边散开,仿佛在迎接君王的检阅。
八个活人,身后跟着一支望不到尽头的古代军团,就这么浩浩荡荡地,朝着葬龙谷的最深处走去。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豁然开朗。
他们来到了一片巨大的环形盆地。
盆地中央,是一座由无数残破兵器堆积而成的景观。
刀、枪、剑、戟、戈……每一件兵器上都缠绕着浓得化不开的黑气,散发着令人心胆俱裂的杀伐之意。
而在那京观之顶,端坐着一个身影。
他身披一副残破的黑色重甲,身形魁梧如山,即便只是坐着,也散发出一股睥睨天下的霸气。
他与那些阴兵不同。
他有清晰的五官,面容刚毅,双目紧闭,但眉宇间那股煞气,却仿佛能将天地都劈开。
在他出现的瞬间,跟在陈义身后的数万阴兵,齐齐停下脚步,单膝跪地,低下了头。
那是一种发自灵魂的,对统帅的绝对服从。
将魂!
陈义瞳孔骤然一缩。
这才是“国殇”真正的核心,是这数万阴兵的执念所聚,是这葬龙谷真正的“杠头”!
仿佛感受到了陈义的注视,京观之上的将魂,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什么样的眼睛。
没有眼白,没有瞳孔,只有两团仿佛燃烧着黑色火焰的旋涡。
他没有看陈义,也没有看那八仙抬棺阵,他的目光,越过了一切,死死地盯住了陈义肩上那根乌沉沉的
杠木。
下一秒,他缓缓站起身,从身旁的兵器堆里,抽出了一柄锈迹斑斑的青铜长戈。
长戈遥遥指向陈义。
一个无声的、跨越了千年的问题,在陈义的脑海中轰然响起。
“汝,可配为吾等……执绋?”
(注:执绋,古时指手持牵引灵柩的绳索,后引申为送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