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室之内,死寂无声。
周文谦的视线凝固在那捧从陈义指缝间滑落的惨白骨灰上。
那捧霜雪般的粉末,落在名贵的酸枝木茶几上,刺得他眼膜生疼。
他喉结剧烈滚动,端着茶杯的手无法抑制地颤抖,杯盖与杯沿磕碰出“咔哒、咔哒”的脆响,在这窒息的寂静里,成了唯一的噪音。
这个人,从昆仑回来之后,已经不是人了。
是龙。
是一条刚刚在京城睁开眼睛,准备盘踞一方的过江真龙!
“只送黑棺……”
秦老将这四个字在齿间咀嚼,浑浊的老眼里,透出一丝藏不住的欣赏笑意。
够狂。
够狠。
这才配得上那块【炎黄令】。
“好。”
秦老站起身。
“话,我一定带到。车在外面,我送你回去。”
陈义点了下头,自始至终,没有再投给周文谦哪怕半个眼神。
那是一种彻底的无视,仿佛对方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器物。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茶室,独留周文谦瘫坐在椅子上,死死盯着桌上那捧骨灰,胸口剧烈起伏,半天没能喘上一口匀乎气。
……
黑色的轿车,平稳地滑行在京城深沉的夜色里。
车内,秦老与陈义,皆是一言不发。
秦老是觉得没必要说。
陈义这小子,心里比谁都清醒,他既然敢放出那句话,就必然备好了雷霆万钧的后手。
陈义则是在感受。
他的感知如水银泻地,铺满了整个京城。
他能清晰地“看”到,从城市的四面八方,有好几道藏在阴沟里的气机,如同窥伺腐肉的毒蛇,正遥遥锁定着苏家大宅的方向。
五行门,不过是第一个按捺不住,从阴影里跳出来的而已。
苏家这块龙气浸润的肥肉,盯上它的饿狼,远不止这一家。
昆仑山之行,于国是忠,于江湖,却等于端着一盘龙肝凤髓,在全天下同行面前招摇过市。
这一战,若不能打出威风,不能让那些饿狼知道这肉能把它们的满口牙都崩碎,那么往后的麻烦,将无穷无尽。
车,最终在西交民巷停下。
苏家大宅的朱漆门前,隔着老远,就能听见院子里传来的鼎沸人声。
胖三那标志性的大嗓门,几乎要掀翻高墙。
“……再来!谁他娘的养鱼,谁就是我孙子!喝!”
秦老将车停稳,转头看向陈义:“需要我做什么?”
“不用。”
陈义拉开车门。
“这是我们抬棺匠自己的事。”
“好,有事,打这个电话。”秦老递来一张纯黑卡片,上面只有一个烫金的号码,再无他物。
陈义接过,下了车。
黑色轿车没有片刻停留,悄无声息地倒车,掉头,而后彻底融入夜色。
陈义独自站在那扇厚重的朱漆府门前,听着院内的喧哗,原本因感应到各路恶意气机而变得冷冽的眼神,柔和了些许。
他伸手,推开了门。
院中灯火通明。
正堂前的空地上,一张巨大的圆桌杯盘狼藉,胖三、猴子、大牛几人喝得东倒西歪,满面红光。
福伯在一旁束手而立,想劝又不敢,脸上满是无奈的苦笑。
“老大!你回来啦!”
胖三眼最尖,第一个看到陈义,拎着酒瓶就踉跄着冲了过来,满身的酒气能把人直接熏个跟头。
“老大你可算回来了!庆功宴都给你摆好了!就等你来分钱了!”
“是啊老大,快,坐!”猴子也晃晃悠悠地起身,伸手要去拉陈义。
然而,随着陈义的脚步踏入院中,那股喧闹与燥热,竟肉眼可见地冷却下来。
所有人都感觉到了不对劲。
陈义的脸色太平静了。
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他身上没有昆仑归来的疲惫,更没有即将坐拥亿万财富的狂喜,只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沉凝。
“都醒醒酒。”
陈义开口,声音不高,却像一柄冰锤,重重敲在每个人的天灵盖上。
胖三他们几个脸上的醉意,瞬间消退了大半。
“老大,出……出事了?”胖三小心翼翼地问,手里的酒瓶子不知不觉地放下了。
陈义没说话,径直走到主位坐下,目光逐一扫过兄弟们的脸。
“钱,等会儿再分。”
他缓缓开口。
“我刚从秦老那儿回来,接了个新活儿。”
“啥?又接活儿了?”胖三的脸当场就垮了下来,“老大,不是吧?咱们刚从昆仑山那鬼地方九死一生爬回来,五亿的抚恤……啊呸,酬金还没捂热乎呢,怎么又来活儿了?”
“这回的活儿,不抬死人。”陈义看着他。
“不抬死人?”猴子一愣,“那抬啥?抬石头啊?”
“抬棺材。”
陈义一字一顿,声音里透着一股刮骨的寒意。
“一口空的黑棺。”
他言简意赅,将“五行门”和“白帖催命”的事,说了一遍。
当听到有人在他们兄弟几个拼死拼活的时候,已经打上了苏家大宅的主意,甚至送来了催命的丧帖时——
“砰!”
一声炸响!
大牛蒲扇般的手掌重重砸在桌上,满桌的盘盏齐齐跳起,碎裂一地。
“他娘的!欺负咱们义字堂没人了?!”大牛双目赤红,胸膛如风箱般剧烈起伏,“老大,你说干谁!我现在就去!”
“就是!当我们是软柿子捏?!”老七也红了眼。
他们可以穷,可以累,可以豁出命去抬棺。
但“义字堂”这三个字,是爷爷的爷爷传下来的,是他们的根,是他们的魂!
谁也不能砸!
只有胖三,脸上的肥肉一阵抽搐,小声嘀咕:“这……京城里的门派,听着就不好惹啊……咱们刚发财,犯不着跟他们硬拼吧?要不……咱分点钱给他们?”
“放你娘的屁!”
猴子一巴掌狠狠拍在胖三后脑勺上。
“这是钱的事吗?人家白帖都送到家门口了,这是指着鼻子骂咱们是抢食的野狗!这要是缩了头,以后咱们在京城还怎么抬头?这宅子咱们还住得安稳吗?”
胖三被骂得脖子一缩,没敢再吭声,但眼神里依旧透着畏惧。
他怕死,也爱钱,人之常情。
陈义没有怪他,只是平静地凝视着他:“胖三,你怕不怕?”
胖三嘴唇哆嗦了一下,还是老实地点了点头:“怕。”
“怕就对了。”
陈义说。
“我也怕。怕我们八个兄弟,好不容易从昆仑山爬回来,还没过上两天好日子,就被人堵在家里,连人带招牌,一块儿给人埋了。”
他的声音,陡然沉了下去。
“苏家这宅子,这道龙气,是我们拿命换回来的。现在,这里就是我们的家,是义字堂在京城的堂口。”
“有人想拆我们的家,砸我们的招牌,还想往我们兄弟的坟头贴喜字。”
陈义缓缓站起身,走到院子中央。
他转过身,目光如刀,剐过每一个兄弟的脸。
“我今天,当着秦老的面,告诉了送帖的人。”
“告诉他们,我们义字堂,不收白帖。”
“只送黑棺!”
最后四个字,如惊雷炸响,在空旷的庭院里反复回荡。
胖三他们几个,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热血,“嗡”地一声,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怕?
是怕!
可当抬棺匠的,哪个不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讨生活?
怕死,更怕窝囊!
“老大!你说怎么干吧!”胖三一咬牙,一跺脚,把心一横,“他娘的!五亿都挣了,老子还怕个鸟!大不了,就当这钱是给自己买棺材板的!”
“对!干他!”
“老大下令吧!”
兄弟们的情绪,被彻底点燃。
陈义要的,就是这股悍不畏死的气。
“好。”
他点了点头。
“福伯。”
“在,在,大当家。”福伯赶忙上前。
“从今天起,苏府闭门谢客,任何人来,一概不见。”
“是。”
“猴子,你去查,把五行门门主‘九爷’的生辰八字,祖上三代,都给我挖出来。我要知道他每天几点拉屎,几点睡觉。”
“得嘞!”猴子眼中闪着凶光,领命而去。
“大牛,你去库房,把咱们吃饭的家伙都请出来,擦亮点。尤其是那口‘迎宾棺’,给我用墨斗线里里外外弹上九九八十一遍。”
“是,老大!”
“胖三。”
“哎!老大!”
“你去找全京城最好的木匠,告诉他,我要打一口棺材。”
陈义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冰冷到极致的弧度。
“用金丝楠木,按王侯规制,棺长九尺九,宽四尺九。棺身内外,不要雕龙画凤,给我用朱砂,写满一个字。”
“什么字?”胖三下意识地问。
陈义看着他,缓缓吐出一个字。
“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