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卷着山珍海味的香气,吹过空无一人的午门广场。
胖三的肚子“咕”地叫了一声,在这死寂里,响得像一声闷雷。
他趴在帐篷门口,眼珠子都快粘在那上百桌流水席上了,口水顺着嘴角往下淌。
“操……”他压着嗓子骂,“这辈子没这么饿过,更没见过这么多好吃的……还他妈只能看不能吃。”
桌上摆的,是真正的琼筵玉液。
文思豆腐细如银发,在鸡汤里飘散如云。
烤乳猪通体赤红油亮,表皮下似乎还滋滋作响。
佛跳墙的瓦罐里飘出的香气,霸道得像是能把人的三魂七魄都勾走。
可这些菜,都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
它们热气腾腾,却没有半分活人的烟火气,反倒像是烧给另一个世界的纸钱,看着无比丰盛,骨子里却浸着冰冷。
“别动歪心思。”猴子虚弱地靠在行军床上,他饿得眼冒金星,只是比胖三更能忍,“这些是给‘客人们’的,咱们要是吃了,怕是得被八抬大轿抬着出去。”
胖三猛地缩了缩脖子,他当然懂。
阴风阵阵刮过,桌布被掀起一角,哗啦作响,像是有无数看不见的手在桌边拉扯。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法言喻的庄严与悲凉,耳边似乎能听到千军万马无声的叹息。
他们七个,是这场旷世盛宴唯一的活人观众。
但怪事发生了。
随着时间流逝,他们明明滴水未进,身体里那股被榨干的虚弱感,竟在这诡异的香火气中,被一点点地重新填满。
大牛胸口那股因强行运气的淤塞剧痛,不知不觉间烟消云散。
老七那双因窥视龙煞而血丝密布的眼睛,也渐渐恢复了清明。
“嘿!”胖三惊奇地动了动胳膊腿儿,发现力气回来了大半,“这饭……光闻闻也能管饱?”
秦老不知何时出现在他们身后,递来几壶温水。
“这不是饭,是供奉,是香火。”他凝望着广场中央,眼神复杂,“你们是执绋人,同样是这场国葬的一部分。‘客人’吃饱喝足,了却了人世念想,散出的那点余泽,自然会回馈到你们身上。”
“这叫,有来有往。”
众人这才恍然。
原来老大这通天手笔,不光是给死人一个交代,也是在用这种方式,给他们这几个活人续命。
这份规矩,大到连他们自己,都成了其中不可或缺的一环。
……
三日时间,转瞬即逝。
午门广场的流水席,开了三天三夜,灶台的火就没熄过。
京城饭店的后厨被彻底搬空,上百位国宴大厨累到手腕发颤,却没人敢有一句怨言。
这三天,笼罩京城上空数百年的那股阴沉压抑,肉眼可见地淡了。
第三日,日上三竿。
隔壁帐篷里,一直死寂的乌木杠木,忽然发出一声极轻的嗡鸣。
守在一旁的龙卫国猛然站起。
只见那根杠木之上,一缕缕精纯到极致的黑气正源源不断地涌出,盘旋交织,最终如百川归海,尽数没入陈义的体内。
陈义的胸口,那枚【炎黄令】的赤红烙印骤然亮起!
一抹霸道无匹的紫金光芒流转他全身,将那些桀骜的黑气彻底驯服、碾碎、融合。
黑,是龙煞六百年的怨气沉淀。
金,是炎黄数千年的国运正统。
此刻,君臣归位,阴阳合一。
陈义那张惨白如纸的脸,迅速恢复了血色,那几乎停滞的呼吸,变得悠长而平稳。
终于,他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双眸子里,没有刚醒的迷茫,没有大病初愈的虚弱。
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幽静,像是承载了六百年风雨的古井,又像是倒映着整片星空的苍穹。
他坐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
身体里传来一阵细密的、噼里啪啦的脆响,是脱胎换骨的声音。
“老大!”
帐篷外,胖三他们察觉到动静,全都围了过来,一个个眼圈通红。
陈义看着他们,笑了笑。
这个笑容很淡,却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温和与安宁。
“我没事。”
他掀开帐篷,走了出去。
一身简单的棉布衣裳,却走出了身披无形衮服的气势。
他一出现,广场上所有的嘈杂,无论是厨师的吆喝,还是锅碗的碰撞,瞬间消失。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汇聚到他身上。
陈义没有理会任何人,径直走向广场正中央。
那里,一张独立的八仙桌早已备好。
桌上无菜,只有一只粗陶大碗,和一坛未开封的塞外烈酒。
布衣老人和秦老,静立桌旁,已等候多时。
陈义走到桌前,伸手,一掌拍开酒坛的泥封。
“砰!”
一股浓烈到极致的辛辣酒香,冲天而起。
他提起酒坛,将那清冽的酒液倒满大碗,酒线如丝,没有一滴洒落。
然后,他双手捧起那碗酒。
整个午门广场,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看着那个年轻人。
“第一碗。”
陈义开口,声音平淡,却响彻天地。
“敬这六百年来,战死沙场、屈死宫墙,所有护国有功、却无名无姓的忠魂烈骨。”
“你们的功,青史不记,我义字堂记。”
“今日,满饮此杯,解甲归田,魂归故里!”
话音落,他将碗中酒,一饮而尽。
没有半分豪气,只有一种刻入骨髓的郑重。
他放下空碗,再次满上。
“第二碗。”
“敬这紫禁城中,坐拥万里江山,却负了天下苍生的历代君王。”
“你们的过,史书不言,我陈义来言。”
“今日,借这碗酒,让尔等看看,何为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何为,人心!”
说罢,他将第二碗酒,缓缓倾洒于地。
酒液落地,没有溅起水花,而是化作一缕青烟,凭空消散。
被无数双看不见的眼睛,瞬间饮尽。
广场的温度骤降,那股悲凉之气,却淡了。
陈义最后一次,将碗满上。
他捧着这第三碗酒,目光越过午门,望向那片广阔无垠的天空。
“第三碗。”
他的声音,带上了一抹暖意。
“敬这人间烟火,敬这太平盛世,敬所有活着的,和将要出生的炎黄子孙。”
“前尘旧事,到此为止。”
“从今往后,愿我神州,国泰民安,再无国殇!”
说完,他仰起头,将这最后一碗酒,痛快地灌入喉中。
“咚!”
空碗被重重地扣在桌上。
就在这一瞬间,一阵狂风毫无征兆地席卷了整个广场!
那上百桌流水席,所有菜肴,无论汤羹荤素,都在刹那间被抽走了全部的精气神,瞬间失去所有色泽与热气,化作一堆毫无生机的残渣!
风过,席散。
笼罩在京城上空数百年的阴沉与压抑,在这一刻,被这阵狂风吹得烟消云散。
天空,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澈明亮。
一缕金色的阳光穿透云层,不偏不倚,正好落在那年轻人身上,为他镀上了一层神圣的光辉。
宴终,客散。
“老大!”
胖三第一个嚎叫着冲了上去,想给陈义一个熊抱,可跑到跟前,对上陈义那双平静深邃的眼睛,伸出的手又讪讪地缩了回来。
他感觉,老大还是那个老大。
但又好像,哪里都不一样了。
“行了,活儿干完了。”陈义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准备收家伙,回家。”
布衣老人缓缓走来,他看着陈义,一向古井无波的脸上,第一次流露出由衷的赞叹与感慨。
“你做到了青玄道长想做,却没能做到的事。”
“他想炼了龙煞,而你,渡了它。”
陈义摇摇头:“不是我渡了它,是这人间烟火,渡了它。”
老人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再纠结。
“你的差事,办得很好。答应你的三件事,一件都不会少。”
老人顿了顿,语气变得无比郑重。
“炎黄令择主,国运加身,是你的造化,也是你的枷锁。”
“从今往后,这天下的阴阳事,你都躲不掉了。”
陈义没有说话,只是摊开自己的手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