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每次请安的时辰就成了皇后为沈眉庄拉仇恨的绝佳场合。
她端坐于上首凤座,面容一如既往的温婉端庄,目光却总是不动声色地掠过下首的每一位妃嫔,最终落在沈眉庄身上时,便会刻意漾开更为慈和关切的笑意。
“惠贵人,今日身子可还爽利?若有任何不适,定要立刻传太医,万万不可耽搁。”这般嘘寒问暖已是常态。
又逢有贡品送入宫中,无论是江南进贡的流光溢彩的云锦苏缎,还是岭南快马加鞭送来的鲜亮樱桃、饱满荔枝,亦或是内务府新制的、香气清雅的玫瑰胭脂——
皇后总会当着众人的面,特意吩咐剪秋:“将这份料子颜色最鲜亮的留给惠贵人,她如今有孕,穿着鲜亮些心情也好。”、“这樱桃荔枝性温,最是补血益气,多给惠贵人多分去些。”、“这胭脂用料纯净,惠贵人用着最是相宜,多取两盒。”
分派完毕,她总会环视下方神色各异的嫔妃,用一种看似公允体贴,实则暗藏机锋的语气温言道:“其余的妹妹们,今日就多担待些,暂且委屈一年。惠贵人怀着龙嗣,乃是国本所系,本宫身为皇后,自当多加照拂。待日后你们谁有了身孕,本宫也必定一视同仁,绝不会厚此薄彼。”
她这话语,字字句句都在强调沈眉庄的“特殊”,将那“龙嗣”二字咬得清晰,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石子,激起层层嫉妒的涟漪。
富察贵人等人脸上难掩酸涩,连敬嫔这等不甚争宠的,眼中也偶尔会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黯然。
皇后要的便是这个效果,她尤其留意着华妃的神情,期盼着能从那张艳冠群芳的脸上看到熟悉的嫉恨、恼怒,乃至失态。
令她深感挫败的是,华妃年世兰竟像是换了个人。无论是听到她对惠贵人的格外关照,还是那刺耳的“龙嗣”二字,她都只是慵懒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把玩着腕上那对通透的翡翠镯子,或是漫不经心地用护甲拨弄着茶杯盖,唇角甚至还能维持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近乎嘲弄的弧度,眼神平静无波,连眉梢都未曾动一下。
仿佛皇后精心导演的这出戏,在她眼中不过是一场无趣的闹剧。
几次三番下来,皇后心中的疑虑与恼怒交织攀升。
她深知华妃对子嗣的执念有多深,此事向来是她的逆鳞,一触即跳,何以此次能如此沉得住气?这太不寻常了!
她本想借此逼华妃失态,既可打压惠贵人怀孕的锋芒,又能在皇上面前凸显华妃的善妒不容人,可华妃这般油盐不进,倒让她这频频示恩惠贵人的举动,显得过于刻意和急迫了。若长久下去,难免惹人疑心,损了她苦心经营的贤德名声。
无奈之下,皇后只得暂时收敛了这过于明显的“特殊关照”,只在份例内给予沈眉庄应有的待遇,心中却愈发气闷难平。
她捻着佛珠,百思不得其解:年世兰……究竟为何突然脱离了掌控?这种脱离掌控的感觉,让皇后如鲠在喉,却不得不开始思量别的,更为隐蔽的法子去对付怀孕的惠贵人。
圆明园看似平静的水面下,两股暗流正悄然涌向沈眉庄腹中的“龙胎”想要互相算计着对方,只待时机成熟,便要吞下这枚关乎权势消长的关键棋子。
然而,没等这无声的博弈初露端倪,沈眉庄这边或许是因皇后连日来的特殊关照,竟生出了几分飘飘然,然后就想着自己协理六宫的本职,跑到皇后这边建言献策来了。
此时正值午后,炽烈的阳光透过长春仙馆支摘窗上糊着的浅碧色软烟罗,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投下斑驳摇曳的光影。殿内四角虽置了冰,仍驱不散那无孔不入的暑气,只余下冰鉴边缘凝结的水珠偶尔滴落的清响,愈发衬得殿内寂静。
沈眉庄就穿着一身湖水绿绣玉兰的旗装,坐在皇后对面,眉眼间带着一丝被皇后连日来特殊关照滋养出的自信,语气带着几分欲为人分忧的恳切:
“臣妾蒙娘娘不弃,学习宫务已近一年,近日观察宫中用度,偶有所得,思来想去,觉得或可为娘娘分忧,为宫中节省些不必要的开支。”
皇后很想知道这惠贵人的斤两,带着鼓励的意味,“哦?惠贵人有了身孕还如此关心宫务,实属难得。有何想法,但说无妨。”
得了鼓励,沈眉庄精神微振,将自己思虑“成熟”的想法娓娓道来:“臣妾观察,如今正值盛夏,天气炎热,各宫主子们胃口大多不佳。尤其是那些油腻的肉菜,常常是端上来什么样,撤下去还是什么样,最后不过是赏给了底下的奴才。臣妾觉得,这实在是极大的浪费。不若趁此机会,适当缩减各宫每日的菜例,尤其是这些动辄未动的荤腥,既能节省一大笔采买银钱,也符合夏日清淡养生的道理。”
她顿了顿,见皇后神色未变,便又继续道:“还有一桩,如今宫里每日供应给奴才们解暑的绿豆汤,所费柴火、人工也是一笔开销。臣妾想着,不若将这绿豆汤取消了,将省下的银钱折合成现银,按月赏给奴才们。如此一来,既显皇家体恤下人之恩,又实实在在地省下了开支,岂非两全其美?”
她说完,微微扬起下颌,眼中闪烁着期待被赞许的光芒,自觉此计既体现了她的精明能干,又彰显了仁德体恤。
皇后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位被自己“捧”得有些忘形的惠贵人,心底缓缓泛起一丝冷漠的嘲讽。
——缩减菜例?取消绿豆汤?这就是沈家精心教养出的大家闺秀,能想出的“妙计”?
她难道不知,那些主子们不屑一顾的肉菜,对于底层奴才而言,或许是一年中难得沾到的油腥?
那每日一碗看似微不足道的绿豆汤,在这酷暑时节,是多少粗使宫人赖以解渴消暑的指望,别人不屑多喝那一口汤水,下面的人多少还是能份上一口的。
折合成现银?
呵呵,谁会嫌银钱烫手?银钱过手,层层克扣,最后能落到那些真正需要的人手中,还能剩下几文?
这沈眉庄,一招一式,不怎么触及上位者分毫,却精准地踩在了数量最为庞大的底层宫人的切身利益上!当真是……愚蠢而不自知。
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她这是亲手将可能存在的善意,变成了人人怨怼的苛政。
皇后忽然觉得有些意兴阑珊,与这般眼界的人对弈,甚至不能让她生出几分无趣。
她的目光扫向坐在另一边,正捧着一本《诗经》看得似乎十分入迷的甄嬛。
皇后眼底精光一闪,唇角重新噙起那抹惯有的温和笑意,开口唤道:“莞常在。”
甄嬛仿佛骤然从书海中惊醒,连忙放下书卷,起身恭谨道:“皇后娘娘。”
“惠贵人方才所言,关于节省宫中用度的建议,你觉得如何?”皇后语气平和,听不出丝毫情绪。
甄嬛脸上适时地露出一丝赧然,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回娘娘的话,嫔妾方才看书看得痴了,竟未听清眉姐姐说了些什么,还请娘娘恕罪。”
皇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极有耐心地将沈眉庄的建议又清晰地重复了一遍,然后问道:“如今你可听清了?觉得此法可行否?”
甄嬛垂眸静立,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她沉吟片刻,方才抬起眼,目光清澈,语气真诚:“皇后娘娘恕罪,嫔妾愚钝,并未学过宫务,对此事实在一窍不通。眉姐姐跟随娘娘学习宫务已近一年,见识远非嫔妾能及,她既提出此法,想必是经过深思熟虑,定是极好的。”
皇后眼中极快地掠过一丝讶异。
这甄嬛,竟是如此干脆利落地将自己摘了出去,一句“未学过”、“一窍不通”,便将所有干系推得干干净净,甚至不肯为了那所谓的“姐妹情深”而出言附和半句。
看来,这对平日裡表现得情同手足的“姐妹”,内里也并非铁板一块。这倒是有趣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