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城的夜,黑得像一团化不开的墨。
城南,甜水巷。
这里住的都是些刚够上朝廷品级的小官,也就是俗称的“穷京官”。
一座并不起眼的二进宅院里,烛火摇曳,映在窗纸上,像只惊慌失措的飞蛾。
新任户部主事陈康,正焦躁地在书房里转圈。
脚下的青砖地面快被他磨出一层白灰。
他今年三十有九,寒窗苦读二十载,两鬓都熬出了白发,才从千军万马的科举独木桥上杀出来。
本以为穿上这身官袍,就能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可进了临安这大染缸,他才发现自己错得离谱。
这里没有圣贤书里的道理,只有吃人的规矩。
想往上爬?行,先站队。
世家大族看不上他这种寒门出身的泥腿子,他只能咬着牙,把良心嚼碎了咽进肚子里,跪在了宰相贾似道的门前,成了贾党里一条并不起眼的狗。
前些日子弹劾镇武王顾渊,他也跟着喊了两嗓子。
虽然声音不大,但名字已经挂在了那张催命的名单上。
这几天,临安官场简直就是修罗场。
前天,刑部尚书赵希在自家后院那个淹不死鸭子的池塘里“溺亡”。
昨天,吏部侍郎王直的马车“意外”失控,连人带车扎进了西湖,捞上来的时候脑袋都碎成了烂西瓜。
每个人都知道是谁干的。
但没人敢说。
那种悬在头顶的刀,不知道什么时候落下来的恐惧,比直接杀了他还难受。
陈康怕死。
他好不容易才爬到这个位置,家里的老妻刚换了新首饰,刚纳的小妾肚子还没动静,他不想死。
“咚、咚咚、咚。”
门外突然传来三长两短的敲击声。
陈康浑身一激灵,差点把桌上的茶盏碰翻。
这是贾党的紧急联络暗号。
他深吸两口气,强行压下狂跳的心脏,手脚冰凉地挪到门口,拔开门栓。
门外立着个黑衣人,浑身裹在夜行衣里,只露出一双阴鸷的眼睛,像毒蛇。
“陈大人,相爷有请。”
声音沙哑,带着一股子不容置疑的阴冷。
陈康心里咯噔一下。
子时议事?
看来贾相是被逼急了,今晚这是要摊牌,准备跟那位镇武王鱼死网破。
他不想去。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可他敢不去吗?
不去,明天护城河里漂着的,可能就是他陈康的尸体。
“劳烦带路。”陈康咽了口唾沫,回屋披了件厚披风,遮住发抖的双腿。
一路无话。
黑衣人走得飞快,专挑僻静的小巷钻。
临安城的更夫刚敲过三更锣,梆子声在死寂的夜里传出老远,听得人心里发毛。
宰相府到了。
往日里门庭若市、车水马龙的相府,今夜却安静得有些诡异。
连门口那两尊威风凛凛的石狮子,在惨白的月光下,都显得有些狰狞。
黑衣人没走正门,领着他绕到后花园的一扇角门。
“进去吧,相爷在书房。”
黑衣人推开门,做了个请的手势,旋即隐入黑暗。
陈康站在门口,冷风一吹,后背全是冷汗。
太静了。
偌大的相府,往日里此时该有巡夜的护院、打更的仆役,甚至远处还能听见几声看家护院的犬吠。可今夜,这里静得像是一口封死的棺材,只有两人沙沙的脚步声,在回廊间空洞地回响。
陈康裹紧了身上的披风,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些怪力乱神的念头。
脑子一旦活泛起来,恐惧便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文官骨子里那种对于“权谋”的病态兴奋。
他一边走,一边在肚子里飞快地打着草稿。
“相爷深夜召见,必是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
陈康眯起那双有些浑浊的眼睛,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心中暗忖:“那顾渊虽然凶名赫赫,杀人如麻,但他如今已不是当初那个光脚的江湖草莽了。他是镇武王,是先帝亲封的一字并肩王,更是瑞国公主的驸马!”
不过……
人一旦有了各种身份,就有了软肋。
有了软肋,就有了被拿捏的可能。
“他要名声,要脸面,要青史留名!”
陈康越想越觉得通透,步子也不自觉地轻快了几分,“他杀赵希、杀王直,那是暗杀,是制造意外,这说明什么?说明他还是忌惮朝廷法度,忌惮天下悠悠众口的!”
“若是他真敢明火执仗地屠戮百官,那便是谋反!便是乱臣贼子!到时候,不用朝廷动手,天下的读书人,一人一口唾沫也能淹死他!”
陈康觉得自己抓住了问题的关键。
这就是他们这些文官最大的武器——道德,规矩,还有那只杀人不见血的笔!
只要今晚能说动相爷,联络太学的三千学子,再发动临安城的士绅名流,联名上书,在那位刚登基的小皇帝面前哭庙,甚至去太庙死谏……
这就是“大势”!
在煌煌大势面前,你顾渊武功再高,难道还能把全天下的读书人都杀光不成?
想到这儿,陈康只觉得胸中涌起一股激荡的豪气。
富贵险中求!
若是此计能成,帮相爷度过此劫,那他陈康,就不再是一个小小的户部主事,而是力挽狂澜的功臣!日后飞黄腾达,封侯拜相,也未可知啊!
前方,听雨轩到了。
那是一座建在湖心的小楼,四面环水,只有一条九曲回廊相连。
往日里,这里是相府的禁地,周围明哨暗桩无数,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可今日,回廊上空荡荡的,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只有听雨轩的二楼,亮着通透的灯火,将湖面映得波光粼粼,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
领路的黑衣人走到回廊尽头,便像是完成了任务的提线木偶,猛地顿住脚步,身形一闪,悄无声息地没入了黑暗之中。
陈康整理了一下被风吹乱的官帽,又抻了抻衣角,深吸一口气,脸上堆起那副早已练习过无数遍的、既恭敬又带着几分忧国忧民的谄笑。
“相爷,下官陈康,有破敌良策献上……”
他在心里默念了一遍开场白,随后迈步上楼。
楼梯是上好的沉香木铺就,踩上去没有半点声响。
越往上走,陈康的心跳就越快。
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即将面见权臣、指点江山的亢奋。
终于,他站在了那扇雕花的红木大门前。
门虚掩着,透出一线暖黄的光。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茶香,那是极品的“大红袍”,只有宫里和相府才有的贡品。
“相爷还有闲心品茶,说明他对局势的把控尚未崩坏。”
陈康之所以能从底层官员里爬出来,全凭地就是自己能善于观察细节。于是他心中大定,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
伸出手,轻轻推开了那扇门。
“相爷,下官……”
声音戛然而止。
就像是一只被人突然掐住了脖子的公鸭,所有的谄媚、豪情、算计,在这一瞬间,被硬生生地堵在了嗓子眼里。
陈康的眼珠子瞪圆,几乎要从眼眶里掉出来。
他看到了什么?
他看到了这辈子做噩梦都不敢想象的画面。
宽敞奢华的书房内,灯火通明。
正对着大门的那张紫檀木太师椅上,也就是往日里贾似道发号施令的位置上,此刻正坐着一个年轻人。
那人一身青衫,未着甲胄,黑发随意地束在脑后,面容俊美得近乎妖异。
他坐得很随意,甚至有些慵懒,一只手支着下巴,另一只手轻轻把玩着那只属于宰相的紫砂茶盏。
而在那个年轻人的身侧,站着一位绝美的女子。
那女子眉眼如画,气质清冷高贵,赫然是名动临安、掌控着江南半壁财富的桓家家主——桓清涟!
可此时此刻,这位在商界呼风唤雨的女强人,却像个最卑微的侍女一般,低眉顺眼地提着茶壶,正小心翼翼地为那个青衫年轻人续茶。
“顾……顾……顾……”
陈康的牙齿开始疯狂打架,那个名字在舌尖上滚了无数遍,却怎么也吐不出来。
顾渊!
那个他刚才还在心里算计着要用道德绑架、用舆论淹死的“武夫”,此刻就这么大摇大摆地坐在那里,像是坐在自家的后花园里。
但这还不是最让陈康崩溃的。
他的目光颤抖着下移。
在那张太师椅的前方,在那厚软的名贵地毯上,跪着一群人。
黑压压的一片。
有兵部侍郎,有大理寺卿,有御史台的言官……全都是贾党的核心成员,全都是平日里在朝堂上趾高气昂的大人物。
而跪在最前面的那个,穿着一身皱皱巴巴的紫色蟒袍,头发散乱,浑身抖得像筛糠一样的背影……
那是贾似道!
那是权倾朝野、只手遮天的大宋宰相!
那个陈康视为靠山、视为神明一般的人物,此刻正像一条被打断了脊梁的老狗,匍匐在那个年轻人的脚下,连头都不敢抬一下。
轰!
陈康只觉得脑海中有一道惊雷炸响,震得他三魂七魄都飞到了九霄云外。
什么道德文章?
什么舆论大势?
什么法度规矩?
在这一刻,在绝对的、碾压一切的暴力面前,全都成了笑话!天大的笑话!
他错了。
错得离谱。
顾渊根本不在乎什么名声,也不在乎什么规则。
因为他本身,就是规则!
跑!
快跑!
求生的本能瞬间占据了陈康的大脑。他根本来不及思考为什么相府的守卫死绝了,也来不及思考为什么没人反抗。
他只有一个念头——逃离这个地狱!
他的双腿虽然软得像面条,但在极度的恐惧刺激下,竟然爆发出了一股力量。
转身,迈步。
只要冲出这扇门,跳进湖里……
然而,就在他转身的那一刹那。
那个坐在太师椅上的年轻人,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轻轻吹了一口杯中漂浮的茶叶,眼皮微微一抬。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啊。
淡漠,深邃,没有一丝人类的情感,就像是高居九天的神魔,在俯瞰一只微不足道的蝼蚁。
嗡——
一股无形的、恐怖的精神波动,瞬间席卷了整个书房。
没有刀光剑影,没有真气纵横。
但陈康感觉自己的灵魂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然后粗暴地揉碎。
“既然来了,就留下吧。”
一道清冷的声音,如同魔音贯耳,直接在他的脑海深处炸响。
陈康刚刚迈出去的一只脚,僵在了半空。
他眼中的惊恐、绝望、算计,在这一瞬间迅速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死灰般的空洞与木然。
他缓缓地收回脚,转过身。
动作僵硬得像是一具刚刚诈尸的僵尸。
然后,他一步步走到贾似道的身后,找到一个空位。
“扑通。”
双膝跪地,额头触地。
加入这群沉默的“朝圣者”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