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三刻,凉州都督府。
侯君集大马金刀地坐在堂下,他戎马半生,最烦的就是文绉绉的流程。
在他看来,权力交接无非就是兵符、官印、账册三样东西,点清楚了,半个时辰就能滚去练兵。
可现在,他盯着面前桌案上那摞比城砖还厚的册子,眼角突突地跳。
他伸出布满老茧的食指,重重敲了敲最上面那本的封面。
“林都督……这是?”他的声音有些发干。
“交接啊。”林浩打了个哈欠,随手拿起那本册子推过去,
“侯将军,这是《凉州标准化操作流程》第一册,工厂管理篇。从铁矿石怎么验收到一根螺丝钉怎么入库,规矩都在里面。”
侯君集狐疑地翻开一页,只看了一眼,眉头就拧成了疙瘩。
“高炉温度控制标准:辰时一刻至午时三刻,温度不得低于一千二百五十度,误差范围为五十度。
每半个时辰,由三号岗位的工匠记录一次,一式三份,分送车间主管、仓库、档案室……
成品钢材含碳量检测:每炉取三个样本,使用‘渗碳法’进行初步评级。
甲等品直接入兵器坊,乙等品转入民用工具坊,丙等品回炉。样本封存,责任到人……”
密密麻麻的条文,看得侯君集头昏脑涨。
他感觉自己不是在接管一个边镇,而是在考一门他闻所未闻的功名。
“这……这他娘的,都要背下来?”
“那倒不用。”林浩摆摆手,“你只需要知道,工厂是按这些规矩跑的。出了问题,你知道该查哪本册子,找哪个人。你坐在这个位置上,得懂法,而不是亲自去执法。”
说着,他又抽出第二本册子,拍在桌上。
“《凉州民兵训练手册》。”
侯君集这次有了心理准备,直接翻到最关心的部分。一看之下,他差点从椅子上弹起来。
“负重越野:每月考核一次,全装二十斤,十里地,一炷香内完成为‘优’,一个时辰为‘合格’。连续三次不合格者,取消民兵资格,并扣除当月一半的工坊补贴。”
“战术配合:以十人为一小队,演练三三制突击阵型……巷战防御阵型……”
这他娘的哪里是民兵!这训练标准,比内地某些卫所兵都高!
“民兵……还要搞战术演练?”侯君集感觉自己几十年的仗都白打了。
“当然。”林浩理所当然地开口,“不识字的兵,怎么看得懂作战地图?不会算数的兵,怎么计算抛射角度?侯将军,时代变了。以后打仗,光靠膀子和一腔血,那是给对面送人头。”
“时代变了……”侯君集反复咀嚼着这四个字,心里五味杂陈。
一旁,负责监交的宦官魏进,正拿着笔飞速记录。他本来以为这只是一场普通的交接,可越听,他握笔的手就越抖。他翻开一本《凉州商贸监管办法》,只看了几眼,一滴墨汁就从笔尖落在了纸上,污了一小块。
上面关于税收、市场准入、打击囤积居奇的条款,写得比朝廷户部的典籍还要精细,关键是每一条都能直接落地执行!
这位年轻的凉州侯,哪里是在治理一个州,他分明是在打造一个独立的,严丝合缝的王国!
这个念头一起,魏进的后颈窜起一股凉气。
就在都督府里进行着这场“天书”交接时,玄甲军大营的一处角落,气氛却格外压抑。
“他娘的!什么破规矩!”
一个玄甲军百夫长将手里的空水囊狠狠摔在地上,“老子去军械坊领几张新弓弦,那个管事居然让老子填什么‘物资申领表’!还要什长、校尉层层画押!老子在长安,直接去武库搬都行,哪来这么多屁事!”
“可不是嘛!”旁边一个士兵也骂骂咧咧,“我去医馆给兄弟拿点金疮药,那个穿白褂子的娘们非要登记伤情,问怎么伤的,什么时辰伤的,问得比我娘还细!不就是破了点皮吗!”
这些夹杂着火气的议论,一字不落地传进了长孙无忌的帐篷。
他被软禁着,面前的粥已经凉透。
听着心腹亲兵的汇报,他那张木然的脸上,终于有了点活气。
机会来了。
“传话下去。”长孙无忌的声音压成一条线,从牙缝里钻出来,“让兄弟们多去‘碰碰壁’。记住,是他们规矩多,不是我们找茬。咱们是客,别主动惹事。但要是那些林浩的旧部蹬鼻子上脸,咱们玄甲军的脸,可不能丢!”
“喏!”亲兵心领神会地退下。
长孙无忌的算盘打得噼啪响。
玄甲军是何等骄兵,凉州本地那套规矩又是何等繁琐,两边撞在一起,必然起火。
只要闹出几次冲突,坐实了“林浩旧部排挤天兵”的印象,他就能逼侯君集清洗凉州的管理层,安插自己的人。
然而,他等了一天,预想中的大规模冲突并未发生。
第二天一早,最新一期的《凉州日报》特刊,被送到了玄甲军每一个营帐。
头版头条,巨大的标题无比醒目——《欢迎最可爱的玄甲军兄弟!一图读懂凉州生活指南!》
报纸用最粗的白话和有趣的插画,图文并茂地解释了凉州的各种“规矩”。
“要去工坊领物资?请到后勤处找王书吏填个表,三分钟搞定,保证领到的都是一等品,童叟无欺!”
“身体不舒服?医馆全天候免费开放!找任何一个穿白大褂的‘天使’,她们会给你最专业的照顾!ps:登记是为了给你建一份个人健康档案,下次受伤能更快对症下药哦!”
“想家了?去‘军邮局’,这里有免费的纸笔,写好的信,我们帮你快马送到长安!”
报纸的最后,还有一个加粗的黑框:“如遇任何工作人员态度恶劣或故意刁难,请拨打监督热线:洞幺洞幺!都督府直通,一查到底!”
昨天还在抱怨的那个百夫长,此刻正举着报纸,一个字一个字地往下念,脸上的神情变幻不定。“原来……是这么回事,倒是错怪人家了。”
“嘿,这林都督,想得还真周到。”
“是啊,还‘最可爱的人’,这话听着,心里舒坦!”
军营里的怨气,就这么被一张薄薄的报纸,化解于无形。
长孙无忌听着帐外传来的议论声,再也忍不住,一把将桌上的粥碗扫落在地。
瓷器碎裂的声响,让他胸中的戾气更盛。
明着来不行,那就只能用阴的了!
当夜,几名关陇出身的玄甲军校尉,被秘密请进了他的营帐。
“……诸位,凉州的富庶,你们都看见了。”长孙无忌的声音带着蛊惑,“那些工坊,就是一座座金山!凭什么让林浩一个叛臣之后独占?只要我们联手,扳倒了他和侯君集,这里的财富,就是我们这些功臣的!”
几名校尉的呼吸都重了三分,喉结不自觉地上下滚动。
他们不知道,在帐篷外的阴影里,几道身影悄无声息地记下了这一切,随即消失在夜色中。
第二天,侯君集在校场当众宣布了新的人事任命。
“……王校尉、李校尉、赵校尉!”侯君集点到那几个昨夜与长孙无忌密会的人。
“末将在!”三人大声应答,以为高升的机会来了。
“军中马厩,秽物堆积,臭气熏天,有碍军容!”侯君集板着脸,“此等清理污秽、整顿军纪的重任,非忠勇之士不能担当!本将决定,就由你们三人,共同负责马厩的日常清扫事宜!望你们不负本将厚望!”
此言一出,全场先是死一般的寂静,随即响起一阵拼命压抑的噗嗤声。
那三名校尉的脸,血色涌上来又退下去,最后定格成一种酱紫色,比马厩里的烂菜叶还难看。让他们去扫马粪?这比当众扒了他们的裤子还难受!
长孙无忌在帐中听到这个消息,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所有的棋子,都被对方云淡风轻地废掉了。
林浩、侯君集……他们已经彻底成了一伙的!常规的手段,对他们已经完全没用了。
长孙无忌枯坐到深夜,帐内的烛火燃尽,又被亲兵换上新的。
黑暗中,他那名最心腹的亲兵悄然滑入,单膝跪地,双手呈上一样东西。
那是一枚小小的、用蜡封好的竹管。
长孙无忌接过,放在烛火上烤化了蜡封,从里面倒出一张比指甲盖大不了多少的丝帛。
上面只有一个字:“败。”
这是他在长安的暗线传来的消息。太子那边,也失败了。
所有的路,都被堵死了。
长孙无忌将丝帛扔进烛火,看着它蜷曲、变黑、化为灰烬。他脸上所有的表情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片死寂般的平静。
他从怀中摸出一块雕着麒麟纹的黑色铁牌,在指间缓缓摩挲了两下,递给亲兵。
“去,把它交给城东‘福运来’客栈的掌柜。”
他的声音很轻,听不出喜怒。
“告诉他,该动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