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关山依旧每夜巡逻,经过长宁宫时,总会抬眼望向那扇窗。有时,他会看见崔书梅抱着三皇子在窗前走动,轻声哼着歌谣;有时,他会看见她独自坐在那里,手中拿着那个白玉瓷瓶,若有所思。
他们再无交谈,但一种无形的信任已在两人之间建立。在这危机四伏的深宫之中,他们各自守护着那个不能言说的秘密。
然而,暗处的敌人并未罢手。几天后,太医院奉命为各宫娘娘请平安脉,为首的张太医为崔书梅诊脉后,眼中闪过惊疑。
“娘娘脉象平稳有力,比之先前大有好转,不知近日服用了什么补药?”张太医试探着问。
崔书梅淡淡一笑:“不过是停了之前的汤药,改用皇上赏赐的参茶罢了。”
张太医不敢多问,但眼中的疑虑并未消散。他把脉案记下,退了出去。
不出三日,东宫太子身边的掌事太监便悄然造访太医院,与张太医密谈半宿。风雪压弯了屋檐的铜铃,无人知晓那夜说了什么。
而长宁宫外,萧关山执戟立于阶前,目光如炬,扫过每一个靠近的身影。他始终沉默,却将整个宫殿守得滴水不漏。
……
春光秾丽,御花园内百花争妍,姹紫嫣红开遍,每年的春日赏花会是雷打不动的盛事。
皇后与诸位妃嫔,以及有品级的官员夫人们齐聚于此,衣香鬓影,流光溢彩,将这皇家园林点缀得比春光还要明媚几分。
崔书梅并未像其他妃嫔那般围在皇后身边凑趣,而是亦步亦趋地跟着自己那年方三岁的儿子——卫弘驰。
小弘驰今日穿得像个年画娃娃,锦缎小袄,虎头鞋,跑起来跌跌撞撞,却精力旺盛。他继承了母亲秀美的眉眼和父亲挺拔的轮廓,粉雕玉琢,尤其是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灵动清澈,此刻正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驰儿,慢些跑,当心摔着。”崔书梅柔声唤着,眼底是化不开的慈爱。
这孩子是她在这深宫中最大的慰藉,也是成德帝心尖上的宝贝。许是幼子格外惹人怜爱,又或许是因为崔书梅性子温婉不争,成德帝对卫弘驰的宠爱,有时甚至超过了那位已满十岁、能文能武的慧贵妃所出的皇子卫弘睿。
“母妃,来抓我呀!”小弘驰咯咯笑着,声音清脆如玉石相击,他绕过一丛开得正盛的牡丹,小小的身影在花木间若隐若现。
崔书梅无奈地笑了笑,提裙跟了上去。她本不欲离人群太远,但孩子的笑声具有某种魔力,让她不忍拘着他。不知不觉间,两人一追一逃,竟渐渐偏离了赏花会的主场地,来到了御花园深处假山嶙峋、曲径通幽之处。
这里的景致与方才的繁花似锦截然不同,高大的太湖石堆叠成山,形态各异,洞穴幽深,流水潺潺从石缝间穿过,显得清幽乃至有些冷寂。阳光被层层叠叠的假山和古木切割成细碎的光斑,洒在湿漉漉的石径上。
小弘驰觉得这里更是捉迷藏的绝佳场所,笑得越发开心,小腿迈得飞快,钻入了一条狭窄的石径。
“驰儿,别往深处去了!”崔书梅心头莫名一跳,加快脚步追了上去。
就在她即将抓住儿子衣角的那一刻,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假山另一侧,两个身影正挨得极近,低声交谈。其中一人穿着宫女服饰,那衣裳的料子和颜色,分明是皇后宫中高阶侍女才能用的规制。另一人则是一位官员夫人的打扮,崔书梅依稀记得似乎在某个场合见过,但一时想不起具体是哪家的诰命。
那两人神色诡谲,眼神警惕地四下扫视,全然不似在闲话家常。
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崔书梅的心脏。她下意识地停住脚步,一把将刚刚跑到身边的小弘驰搂进怀里,迅捷地隐入一旁假山的阴影凹处,同时伸出食指,轻轻抵在唇边,对儿子做了一个“嘘”的手势。
小弘驰极其聪慧,见母亲神色凝重,虽不明所以,却也立刻学着样子,用肉乎乎的小手紧紧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一双大眼睛眨巴着,充满了模仿的兴奋和一丝懵懂的好奇,乖巧地靠在母亲怀中,侧着小脑袋,似乎也想听听外面的动静。
假山那头,压得极低的对话声,借着石壁的传导,隐隐约约地飘了过来。
只听那侍女声道:“夫人放心,皇后娘娘说了,此事若成,您家大人便是未来的股肱之臣……如今储位虽定,但来日方长。只要我们能拿到另一半藏宝图,找到前朝砗禄国留下的复国宝藏,何愁财力物力?届时,里应外合,助娘娘重新立了太子,夺回大权,复辟砗禄旧部的机会就来了!”
那官员夫人的声音带着一丝激动和谨慎:“请转告娘娘,我们的人一直在加紧搜寻另一半藏宝图的下落,已有眉目,一旦找到,立即秘密送进宫来。砗禄遗脉,从未敢忘复国之志。”
侍女轻笑一声,带着几分得意:“好!皇后娘娘就静候你们的好消息了。记住,此事关乎重大,千万谨慎,切莫走漏风声。”
……
字字句句,如同惊雷,在崔书梅耳边炸开。她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凝固。砗禄国!前朝!藏宝图!复辟!里应外合!
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构成了一个足以颠覆朝纲、掀起腥风血雨的惊天阴谋!魏皇后,她竟然是前朝砗禄国的遗脉?她抚养三皇子卫弘宸,并非真心疼爱,而是将他当作争夺储位乃至复辟前朝的工具?
她强压下几乎要破胸而出的震惊与恐惧,屏住呼吸,抱着小弘驰,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地向后挪动,试图趁着那两人还未察觉,悄然离开这是非之地。
然而,她心神激荡之下,脚下不慎踢到了一颗松动的石子。石子滚落,在寂静的石径上发出“咕噜噜”的清晰声响。
假山那头的谈话声戛然而止!
“谁?!”一声厉喝传来。
崔书梅吓得心口剧跳,魂飞魄散,再也顾不得隐藏行踪,抱紧怀中的小弘驰,转身就朝着长宁宫的方向发足狂奔。她能感觉到身后那道锐利如箭矢的目光,死死钉在她的背心。
“崔贵妃?!”身后传来侍女又惊又怒的呼喊,带着一丝不确定,但更多的却是凛冽的杀意。
崔书梅不敢回头,只知道拼命地跑。风在耳边呼啸,刮得她脸颊生疼,怀中的小弘驰似乎也感受到了母亲的恐惧,不再嬉笑,小手紧紧攥着母亲的衣襟,将小脸埋在她颈窝里。
回到长宁宫,崔书梅的心脏依旧狂跳不止,后背已被冷汗彻底浸湿。她将受了惊吓、有些恹恹的小弘驰交给乳母好生安抚,自己则瘫坐在软榻上,许久都无法平息内心的惊涛骇浪。
皇后竟是砗禄国后裔!还要寻找宝藏,图谋复国!这个消息太过震撼,她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直接禀报皇上?空口无凭,皇后完全可以反咬一口,说她构陷中宫。更何况,她无意中听到此事,皇后那边必然已经察觉,只怕此刻正在想着如何除掉她这个隐患。
接下来的两日,崔书梅度日如年,寝食难安。她时刻警惕着皇后那边的动静,任何风吹草动都让她心惊肉跳。她深知,皇后的报复,绝不会迟到。
果然,该来的还是来了。
两日后的朝堂之上,风云突变。一名御史台的官员手持诗稿,出列参奏礼部崔尚书,言辞激烈,声称崔尚书的门生与一众狂生,在京城著名的会宾楼饮酒作乐,非但妄议朝政,更有人写下反诗,字里行间讥刺圣上昏聩,为君不贤,有结党营私、诽谤朝廷之嫌。
那官员还当场呈上了几页诗稿作为物证,其中确实有几首诗句措辞尖锐,隐含怨怼。
成德帝近年来本就因国事繁重且子嗣不丰而心气不顺,前脚刚经历了立储的风波,此刻见到这些“大逆不道”的诗句,尤其是“昏聩”“不贤”等字眼,更是触了他的逆鳞,当即龙颜大怒,不容崔尚书分辨,便下令彻查此事,并将崔尚书革去官职,收押待审。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一般飞快传入后宫,崔书梅听到时,如遭五雷轰顶。父亲为人清正,恪守臣节,门生虽多,却绝无结党营私之心,更不可能纵容门生诽谤君上!
这分明是构陷,是皇后一党对她那日偷听秘密的报复!他们动不了深宫中的她,便先从她在朝为官的父亲下手,这是要断她的臂膀,更是警告!
崔书梅心急如焚,父亲年事已高,如何受得住牢狱之灾?这“诗稿”案可大可小,若被皇后党羽借题发挥,扣上谋逆的帽子,那便是抄家灭族的大祸!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皇后心狠手辣,既然已经动手,就绝不会只到这一步。父亲被构陷,下一步,恐怕就要直接对付她和驰儿了。
驰儿深受皇上宠爱,本就是某些人的眼中钉,如今更是成了皇后复国路上的潜在障碍。她们母子二人,此刻已身处悬崖边缘。
她想起了一个人,一个或许可以托付性命、保全她最重要的人。她屏退左右,只唤来了绝对忠心的内侍小福子。
“小福子,”崔书梅的声音因紧张而微微沙哑,她将一枚不起眼的枯枝塞进小福子手中,“你立刻悄悄出宫,去萧侍卫在宫外住处附近,那个我们都知道的路口老槐树下,用这树枝,在树根旁的泥土上,划一个三角形的记号。”
小福子虽不明所以,但见主子神色前所未有的凝重,不敢多问,立刻领命而去。
崔书梅看着小福子消失的背影,紧紧攥住了手中的帕子。那三角形的记号,是她与萧关山约定的暗号,意味着遇到了紧要事情,需求救援。
……
是夜,月黑风高,浓重的乌云遮蔽了星月,宫墙内一片沉寂,只有巡夜侍卫规律走过的脚步声和更漏嘀嘀答答的轻响。
一道黑影如同鬼魅,避开一队队巡逻的侍卫,悄无声息地潜入了长宁宫。
寝殿内,烛火摇曳,崔书梅并未安寝,她穿着简单的常服,发髻松散,眼眶红肿,显然已经哭了许久。见到萧关山如约而至,她一直强撑着的坚强瞬间崩塌,泪水再次涌了上来。
“萧大哥……”这一声呼唤,包含了无尽的委屈、恐惧和依赖。
萧关山看到崔书梅这般模样,心头猛地一紧,虎目中尽是疼惜。“娘娘,出了何事?我看到记号就立刻赶来了。可是……可是与小皇子有关?”他目光扫过室内,未见小皇子的身影,心下更沉。
崔书梅用力抹去眼泪,现在不是软弱的时候。她拉着萧关山到内室,将两日前在御花园假山后听到的密谋,以及今日父亲被诬陷革职的事情,原原本本、快速而清晰地告诉了萧关山。
“……皇后欲借藏宝图复辟砗禄旧部,动摇国本,如今构陷我父亲,下一步定然就是要对付我和驰儿。我在明,她在暗,防不胜防。驰儿才三岁,他什么都不懂,不该卷入这滔天的阴谋之中,更不该为此丧命!”
崔书梅的声音带着决绝的颤抖:“萧大哥,我思来想去,这深宫之中,我能信任的只有你了。求你,带驰儿走,立刻出宫,隐姓埋名,远走高飞,让他做一个普通人,平安长大,永远不要再回这是非之地!”
萧关山闻言,脸色凝重如铁。他虽知后宫争斗残酷,却没想到竟牵扯出前朝余孽和复国阴谋。他看着崔书梅苍白憔悴却异常坚定的脸,心中痛楚难当。
“娘娘放心,”萧关山的声音低沉而有力,“末将这条命是您所救,待娘娘与小殿下之心,日月可鉴。末将拼死,也定会护小殿下周全!”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抹深切的期盼与恳求,“只是……娘娘,不仅是小殿下,我想把您一起带出宫!离开这个吃人的地方,我们……我们一起远走高飞,去过自由自在、平安喜乐的生活!”
“自由快乐的生活?”崔书梅浑身一震,抬眸望向萧关山,看到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深情与痛楚,心中酸涩难言,最终化作一丝凄凉的苦笑,眼眶再次泛红,“萧大哥,你的心意,我岂会不知?可是……我不能走。我是皇上亲封的贵妃,是崔家的女儿。倘若嫔妃私自离宫,便是令皇室蒙羞的天大丑闻,届时龙颜震怒,不仅我难逃一死,崔家满门必遭抄斩之祸!我如何能走?我走了,父亲在狱中更是百口莫辩,只有死路一条!我必须留下来,周旋应对,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为父亲求得一丝清明。”
她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眷恋与不舍强行压下,朝着萧关山深深一拜:“求你带驰儿走,便是护住了我崔家的血脉。这是我唯一的请求,求你一定要答应我!”
“娘娘!”萧关山急忙伸手扶住她,触手之处,只觉她手臂纤细,微微颤抖,心中更是如同刀绞斧劈,虎目中含着的热泪终于滚落下来。他知道,她心意已决,她选择了责任与家族,牺牲了自己可能的生路。
他重重点头,声音因哽咽而沙哑:“好!我答应你!只要我萧关山有一口气在,绝不让小殿下受半分委屈!”
崔书梅这才直起身,泪水无声滑落。
“娘娘先准备一下,一个时辰后,末将再来接小殿下。”萧关山抹去眼泪,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坚定,转身就要走。
“你要去做什么?”崔书梅察觉到他神色有异,急忙追问。
萧关山脚步一顿,回头,眼中闪过一丝凛冽的寒光:“皇后处心积虑想要依靠宝藏复国,我便去夺了她的藏宝图!让她失了这最大的倚仗,阴谋难以得逞,也算……也算为娘娘和崔大人出一口恶气!”
“不可!”崔书梅惊道,“皇后寝宫守卫森严,太危险了!”
“娘娘放心,末将自有分寸。得不到藏宝图,也要让她乱上一乱,无暇他顾,方便我们行事。”萧关山语气坚决,“此事我非做不可!”说罢,他不等崔书梅再劝阻,身形一闪,已融入殿外的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