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凤卿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刚想开口。
却见赫兰真仿佛被某种情绪驱使,突然伸出手,并非轻轻抚摸,而是将手掌直接按在了那道裂痕所在的位置!她的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和破坏的欲望!
“赫兰真!你要做什么?!”萧御一直密切关注着她的举动,见状厉声喝道,长剑瞬间完全出鞘,雪亮的剑锋直指赫兰真!周围侍卫也立刻紧张起来,刀剑齐出!
但谢凤卿再次抬手,制止了所有人的动作。她的目光紧紧盯着赫兰真按在冰雕上的手,眼神深邃如同寒潭。
赫兰真回头,看了谢凤卿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有挑衅,有悲凉,更有一种破釜沉舟的疯狂。
“赫兰真!”萧御的声音中充满了无法抑制的怒火,剑尖几乎要触及赫兰真的咽喉!此举,形同宣战!
谢凤卿抬手,轻轻按下了萧御持剑的手臂。她看着那堆碎裂的冰块,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痛惜,但更多的是一种洞悉一切的冷静。她的语气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探究:“王女,这是何意?”
赫兰真缓缓收回手,看着自己通红的掌心,仿佛也才从自己造成的破坏中回过神来,但她很快又挺直了脊梁,目光如淬毒的匕首般射向谢凤卿,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道:
“北疆与大燕,就像这尊冰雕。”她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要么完整无缺地融为一体,要么就彻底破碎,各归各位。没有中间之路,没有所谓的‘有限自治’!”
她向前一步,无视近在咫尺的剑锋,紧紧盯着谢凤卿的眼睛,语气斩钉截铁,带着草原王女不容置疑的威严:“我要的自治,不是请求,是要求!是北疆草原赋予我和我的族人的、天生的权利!”
谈判彻底破裂,气氛已然无法挽回。
夕阳西下,将无垠的雪原染成一片凄艳的血红色,仿佛预示着即将到来的流血与冲突。赫兰真率领着她那数十名精锐部下,沉默地整理着马鞍和行装,准备离开大营。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悲壮而决绝的气息。
赫兰真翻身上马,握紧了手中的银弓。夕阳的余晖勾勒出她侧脸坚毅而冰冷的线条。她勒转马头,面向站在营门前的谢凤卿和萧御,琥珀色的眼眸在血色光影中,显得格外深邃难测。
“谢凤卿,萧御。”她直呼其名,不再使用任何敬称,“今日一别,他日若在战场相见,我赫兰真,绝不会手下留情!草原的狼,永远不会向囚笼低头!”
谢凤卿站在营门前,身影在落日拉长的余晖中显得格外挺拔,也格外孤寂。她看着马背上那个如同火焰般炽烈而倔强的女子,声音清晰而坚定地穿透暮色:“赫兰真,你也记住。北疆,是大燕的北疆。若你执意掀起战乱,祸及边民,我谢凤卿,必亲率王师,踏平草原,平定叛乱!”
赫兰真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得如同此刻天际变幻的云霞,有愤怒,有不甘,或许,还有一丝极其隐晦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别样情绪。她忽然猛地一夹马腹,策马向前冲了几步,在距离谢凤卿仅有咫尺之遥的地方猛地停住,马蹄溅起的雪沫几乎要扑到谢凤卿的衣袍上。
她俯视着谢凤卿,用只有两人能听清的音量,咬牙道:“记住,今日,是你亲手拒绝了和平!拒绝了草原的友谊!”
说罢,她不再停留,猛地调转马头,银弓在空中划出一道冷冽的弧光。
“我们走!”
她一马当先,红色披风在身后猎猎狂舞,如同燃烧的复仇之火,率领着部下,绝尘而去,很快便化作天地相接处的一串小黑点,最终消失在血色弥漫的暮色之中。
萧御走到谢凤卿身边,望着远方扬起的雪尘,低声道:“她这一去,必成心腹大患。要不要……我派人去半路……”他的话没有说完,但意思不言而喻。
“不必。”谢凤卿收回目光,语气斩钉截铁,“让她去。北疆积累的矛盾和乱局,就像一颗脓疮,总要有个机会彻底捅破,挤出脓血,才能获得真正的新生。强行留下她,或者暗中下手,只会让矛盾激化,让北疆各部同仇敌忾。”
就在这时,一名身着普通百姓服饰,但行动矫健利落的侍卫匆匆从侧面赶来,单膝跪地,压低声音禀报:“王爷,监国,查清楚了。根据内线最新传回的情报,以萧景明余党为首的宗室残存势力,在得知赫兰真有意投诚后,便暗中派人与之接触,许以重利,并散布谣言,极力挑拨她与朝廷的关系,怂恿她提出苛刻的自治条件,其目的,就是要在北疆再开战端,好让他们有机可乘。”
谢凤卿闻言,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早已洞悉一切的弧度:“果然如此。我就说,以赫兰真的骄傲,即便要谈条件,也不至于如此不留余地,原来背后真有宵小作祟。”宗室这些人,为了争权夺利,竟不惜引外族为援,祸乱边疆,其心可诛!
她转身,缓步走向广场中央那堆已然毫无形状可言的冰雕碎片。俯下身,伸出带着鹿皮手套的手,从一堆碎冰中,拾起了一块相对完整、内里还镶嵌着一小片红色晶石的冰块。冰冷的寒意透过手套传来,那块冰在她掌心,因为体温而开始慢慢融化,冰水沿着她的指缝滴落,如同这个多灾多难、内忧外患的王朝,正在经历的、无比艰难而痛苦的蜕变与阵痛。
“传令下去。”谢凤卿站起身,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冷静与威严,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北疆各边关要塞,即日起进入二级战备状态,加强巡逻与警戒,密切监视草原各部动向,尤其是赫兰真及其麾下狼骑的踪迹。但有异动,立刻来报!”
“是!”身旁的传令官立刻领命。
“另外,”谢凤卿顿了顿,补充了一道让周围人都感到有些意外的命令,“派一队‘幽影卫’的好手,暗中潜入草原,远远跟着赫兰真一行,密切关注她的动向,以及……确保她的安全,至少在回到她的部落之前,不要让她被宗室的人灭口,或者遭遇其他不测。”
萧御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保护她?她刚刚才……”他看向那堆碎冰,意思不言而喻。
谢凤卿的目光再次投向赫兰真消失的方向,暮色渐浓,那里只剩下茫茫雪原和空旷的天空。她的语气带着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她是个值得尊敬的对手,骄傲,强大,而且……她代表着北疆草原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和民意。更重要的是,我相信,她本质不坏,只是被野心家利用,被对自由的过度渴望蒙蔽了双眼。总有一天,当她看清那些挑拨者的真面目,当她明白什么才是对北疆草原长远发展真正有利的‘自治’时,她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夜色,如同巨大的墨色帷幕,缓缓笼罩了北疆大地。大营之中,点点灯火次第亮起,如同星子洒落人间,在这片寒冷而辽阔的土地上,顽强地闪耀着。
在那尊象征着破裂与决绝的冰雕废墟前,谢凤卿独自伫立了许久许久。夜风吹拂着她的发丝和衣袂,带着刺骨的寒意。她的身影在灯光和夜色中,显得有几分单薄,但脊梁却始终挺得笔直。
一件厚重而温暖的墨色狐裘披风,带着熟悉的、清冽的松柏气息,被轻轻披在了她的肩上,有效地阻隔了夜寒。
萧御默默走到她身后,没有说话,只是用自己的方式,传递着无声的支持与温暖。
谢凤卿没有回头,依旧望着漆黑的夜空,轻声开口,那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仿佛立誓般的坚定:“北疆若再乱,我来平。”
萧御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她有些冰凉的手,将掌心的温度传递过去。他的动作自然而坚定。
“我陪你。”
简单的三个字,没有任何华丽的辞藻,没有山盟海誓的夸张,却重若千钧,蕴含着无限的信任、支持与并肩作战的决心。在这个危机四伏、前路未卜的动荡夜晚,这份沉默而坚定的承诺,显得尤为珍贵,如同暗夜中的灯塔,温暖而令人安心。
史官在厚重的史册上,用工整而庄重的笔触,郑重记录下这注定要载入史册的一天:“永和七年,正月廿八,蛮族王女赫兰真来投,因自治之议不合,箭场较技,一箭结仇。象征王朝冰火共济之龙椅碎裂,北疆再乱,始见端倪。然摄政王胸怀天下,眼光长远,既备征伐之武,亦存仁恕之心,遣卫护敌,格局非凡。”
而此时此刻,远在北疆茫茫雪原之上,正在连夜赶路返回部落的赫兰真,却忽然毫无征兆地勒住了马缰。她回过头,望向大营的方向。相隔数十里,自然什么也看不到,只有无尽的黑暗和呼啸的寒风。但她的眼前,却仿佛再次浮现出那个玄衣如玉、冷静得近乎冷酷的身影。
“谢凤卿……”她轻声念着这个名字,琥珀色的眼眸在夜色中闪烁着极其复杂、连她自己都无法完全解读的光芒。有挫败的愤怒,有不甘的倔强,有对强大对手的忌惮,或许,还有一丝极其细微的、被她强行压下的、对于另一种可能性的……茫然。
今夜,这两个分别代表着两种文明、两种意志的杰出女子,在这北疆风雪之中,因这一箭,命运轨迹彻底改变,纠缠在了一起。而北疆广袤草原的未来,也因此被投入了更多复杂的变量,蒙上了一层更加浓厚、更加难以预测的迷雾。